【睡前消息954】2008年的凡人 在地铁上学修仙
分析《凡人修仙传》的成功原因。
大家好，欢迎收看954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最近网络小说《凡人修仙传》改编的动画和电视剧都吸引了一批新的观众。改编电视剧的收视率达到18%，而总播放量将近10亿。在B站上线的动画播放量将近40亿。
督工，《凡人修仙传》改编的作品为什么会这么火？
《凡人修仙传》的创新与成功
因为《凡人修仙传》的原版小说质量很高，只要改编团队不要太离谱，就可以接住这波流量。
《凡人修仙传》开始连载的时间是2008年，一开始没有多少人在意，甚至起点小说的编辑也不怎么重视这部小说。等到更新40万字之后，编辑才和作者忘语签约。理由也不是内容惊人，而是他的写作热情实在是太高了。
最初几十万字，《凡人修仙传》的故事比较简单，就是一个叫做韩立的少年，因为偶然的机会加入一个没落的武侠门派，然后小心翼翼地求生存，探索世界。这种传统的武侠开局很难快速提供爽点。对比当时的其他的网络小说，它的商业价值不算突出。等到小说的世界观全面展开，作品的潜力才逐渐爆发。
在凡人世界和武侠世界的上面，作者忘语设置了一个修仙世界，作为主要人物的活动空间。这个修仙世界的成员虽然长寿、富裕，但是斗争激烈。为了满足修仙者的升级需求，越高级的资源越是紧缺。消灭竞争者、夺取资源是最好的个人发展方式。
在小说前期，韩立遇到了一位名义上的长辈，借他的演讲介绍了修仙世界的规则。
无论正邪双方及其他修仙派别口头上怎么说的，实际上执行的都是弱肉强食的那一套。我们修仙者可不是世间的俗人，功法境界高的修士是低阶修士为蝼蚁，一语不合就一击灭杀，这都是常有之事。
所以，修仙世界是没有法律的。道德只在实力相当的时候有用。对于新来的修炼者，绝大多数表面上的机遇都是强者设置的陷阱。主角韩立虽然资质不高，也缺乏经验，但是足够谨慎，避开了大多数风险，逐渐提升自己的实力。
等到韩立进入修仙世界的中上层次，按照其他小说的套路，他应该会充分展现自己的霸气，快意恩仇。但是小说里的韩立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谨慎，也没有放纵自己的欲望，而是把几乎所有资源继续投入个人修炼，最终成为顶级强者。
今天看来，《凡人修仙传》的套路已经不新鲜了，但是在2008年，忘语的写法具有突破性，算是文学史上的一块里程碑。
《凡人修仙传》对网络文学的深远影响
要理解《凡人修仙传》的文学史上的地位，要先给21世纪初期的中国网络小说做定性。
《凡人修仙传》属于仙侠小说的大类。《封神榜》、《西游记》这些古代的通俗小说都算仙侠小说，进入现在也有《蜀山》这样的仙侠作品。
等到网络文学发展起来，仙侠小说还是重要的文学门类，比如说《飘邈之旅》、《诛仙》、《仙路烟尘》。最早发布的仙网、幻剑书盟这些早期的小说论坛，带动了同类作品的大爆发，甚至变成了实体书出版。
但是这些老派的仙侠小说也都是老套路，不注重主角的能力成长，而是着重刻画人物的浪漫故事。在这些作品里，主角只有一出场，或者有顶级的天赋，或者有高级法宝，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顶级强者，送死鬼都没有他们成长快。之后的几百章，大多数情节用来描绘门派的纠葛，或者是跟异性的爱恨情仇。
比如说曾经的仙侠小说《诛仙》，故事内涵可以总结成两个字：奇遇、感情。动不动就要用几十张的篇幅，描绘男主和两个女角色的关系。这种写法只能算是古典武侠和近代言情小说换了几个名字，世界观的设定水平甚至退到了前金庸时代。
老套的故事架构也能写出好故事，但是容易让现在读者厌倦。因为当代的普通人并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奇遇。比如说《仙剑奇侠传》是很多玩家的游戏初恋，但是《仙剑》出到第五部，已经有很多粉丝抱怨剧情，说它的制作人姚壮宪只会搞偶像剧、言情剧，格局太小了。
《凡人修仙传》就打破了仙侠文学的这个旧套路。
先说剧情，前面提到过，《凡人》的主角韩立设定就是一个普通人，除了性格谨慎小心之外，没有什么大的外挂。在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修仙世界，他没有家世背景，也得不到门派帮助，全靠小心和努力，逐渐提升自己。至于说之前的仙侠小说喜欢重点描写的感情戏，《凡人》也有一点，但是不多。
这种反套路的写法反而制造了仙侠小说罕见的严谨风格，在各段剧情之间制造了连续性，读者愿意为了了解世界设定不断地往后看。
一旦读者开始关注《凡人修仙传》的世界观，忘语就到了自己的主场。比如说他设置的升级体系，每个境界区别清晰，升级的条件和能力变化也比较清楚。跨越境界的战斗难度比较高，往往用来做阶段性的高潮。
这种等级设定可以带来两种阅读快感。一种是主角利用特殊道具或者阵法，精心设计偷袭，产生了下克上的取胜故事。另外一种是主角不断的升级，压倒了之前强大的敌人。之前的老对手变成了蝼蚁，实力碾压也能提供快感。对比之前的老派仙侠，《凡人》制造爽感的方式比较合理，可以让读者有更强的代入感。
网络小说需要长期连载才能制造热度，所以能留住读者的设定就是好设定。严密的等级制度，加上严谨的升级剧情，吸引了前所未有的读者群。《凡人修仙传》第一部分连载的时候，吸引了1.4亿点击，将近4万人订阅。读者带着代入感，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主角提升实力的进度。忘语也因此成为起点的白金大神，拿到了最顶级的合同。
作为一部小说，《凡人修仙传》的缺点也很明显，比如说文笔过于平铺直叙，剧情重复度高，中期不断地要为前期的漏洞打补丁，后期的修炼体系开始丧失逻辑性。但是这些问题，主要的原因是网络小说的连载销售模式，基本上所有的同类作品都有。相比之下，它的优点完全压倒了缺点，前面的人界篇就算不修改，直接全本出版也是很不错的小说了。
《凡人修仙传》当年取得了这么高的成绩，对网络小说这个行业有什么影响？
《凡人修仙传》开启了一个用它命名的网络小说流派，也启发了其他流派的内容框架。
先说影响最直接的凡人流，就是直接套用《凡人修仙传》的写作框架，修改局部情节和人物，争取同一批读者的注意力。比如说《仙逆》、《大劫主》这些作品，主角都是天资不够，没有什么背景的普通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变成强者。
在《凡人修仙传》出现第二年，《仙逆》开始连载，也拿到4万订阅，把作者也推上了白金大神。去年《仙逆》改编的动画片上线，总播放量将近50亿，跟《凡人修仙传》差不多。
还有一些网络小说流派也受到了《凡人修仙传》的启发。忘语给修仙世界设定了寿命规则，越高级的修仙者寿命越长，但是为了升级付出的修炼时间更长。这种直观的设定给仙侠小说带来了一些真实感。小说前期绝大部分配角，就算没有遇到挫折，也会因为寿命有限，逐渐地远离主角，用来制造进步艰难的气氛。
忘语对于寿命的设定衍生出另外一个网络小说模式：长生流。这个流派让主角拥有几乎无限的寿命，但是不会深度介入故事剧情，更类似于一个永生的摄像头。读者可以通过主角的眼睛，以百年的时间为尺度，观察小说世界的变化，有一点像玩挂机模拟器。
《凡人修仙传》一些反套路的写法也给很多新流派留下了扩写空间。比如说《凡人》的主角韩立杀伐果断，对于女色敬而远之，完全突破了传统仙侠小说主角的多情人设。看到来路不明的美女，韩立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装不认识，甚至会考虑杀掉。后来网络小说一度流行“滚开流”，主角为了变强不择手段，性格冷漠无情，就是受到了《凡人》的影响。
此外，韩立做事极其审慎，有大佬让韩立滚蛋，他马上就让路。就算路见不平，如果和自己无关，韩立也不会随便插手。这种风格又开启了一个叫做“苟道流”的流派。主角一般都是扮小怕事，远离冲突，但是总能笑到最后。“苟道流”的代表作是《我的师兄实在太稳健了》，前两年被改编成动画，播放量也有几十亿。
最近起点比较成功的修仙小说《玄鉴仙族》，同时具备以上所有流派的特点。主角是一面镜子，只能算个摄像头，几乎不参与主线剧情，算是长生流。读者通过镜子的视野，观察一个普通人的家族，慢慢的成长为顶级修仙世家，算是凡人流。这个家族的人为了求生，做事谨慎且无情，又算是苟道流，或者是滚开流。
《凡人修仙传》留下的最重要文化遗产是修炼等级的设定体系。在《凡人修仙传》之前，也有作者做过修炼等级的设定，但是都不如忘语成熟。《凡人修仙传》成名以后，忘语的升级体系变成了仙侠小说的标准模板。
比如说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这些名词，本来是在道教的外围作品随便抄的，但是因为《凡人修仙传》设定的等级合理，相互的关系符合读者的直觉，所以快速成为大多数仙侠作品的典范。网络小说的修仙体系进一步影响了电脑游戏的设定，甚至很多线下的民间宗教都开始抄袭《凡人修仙传》的设定，犹如他们几百年前抄袭《封神演义》。这都是影响力溢出到文学领域之外的表现。
那《凡人修仙传》小说出现的时间和它的成功有关系吗？
《凡人修仙传》：时代精神的缩影
《凡人修仙传》在2008年开始连载，刚好是中国城镇化的关键节点。2006年中国的城镇化率是36%，到了2008年达到了45%。
到《凡人修仙传》产生了大众影响力的时，一大半的中国年轻人已经进入了城市，在现代岗位上工作。和农业时代相比，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值钱了，阅读和进行其他的文化生活，往往是利用碎片时间在手机上进行。
新的阅读模式塑造了网络小说的风格。前面提到，《凡人修仙传》的重要缺陷是剧情重复，但是对于读者来说，每天只有一点时间可以阅读，拿起手机的时候，前面的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所以《凡人修仙传》可以在不同的层面上不断重复剧情小套路。比如说安排不同的人，换一个名字挑战主角，以相似的方式被打败，读者也不会有很强的厌烦感。
另外一方面，《凡人修仙传》严谨的定链设定风格也符合年轻一代的阅读习惯，在松散的剧情之间建立了量化联系。
从2001年开始，网络游戏变成了大众娱乐，绝大多数年轻人都接触过传奇、魔兽世界，至少玩过角色能力不断提升的腐烂式小游戏。习惯玩游戏的年轻人，并不喜欢古典作品的浮夸式描述。如果单纯的堆砌形容词，或者滥用夸张和比喻的修辞，只会让他们想起空洞的官方文件。新一代人更需要量化的世界模型，对战斗力、战斗数值非常敏感。
比如说《三国演义》这一类作品，传统上并没有严格的数值设定，但是在游戏化之后，游戏设计师和玩家都会从各个角度去做武将的能力排名。《凡人修仙传》就迎合了新一代人的量化需求。
按小说设定，修仙体系分成三个大阶段，还有13个境界，每个境界对应不同的能力、寿命，再根据道具和派系有一定的数值浮动。习惯玩网络游戏的年轻人，会觉得《凡人修仙传》的剧情清晰地给出了一个玄幻世界的结构。
《凡人修仙传》流行还有一个重要的背景条件，就是当时中国年轻人的心态。
进入21世纪，中国经济爆发式增长，房地产和互联网都出现了风口。当时很多中国人相信，只要自己稳扎稳打，付出努力就可以取得回报。《凡人修仙传》的主角韩立就是低调修炼，逐步升级，最后变成了顶级强者。这种成长路线迎合了读者的心理投射，也就有更强的代入感。
等到经济发展放缓，读者喜欢的作品类型就不一样了。2019年，国内的互联网出现了996 ICU话题，曾经被看作时代受益者的程序员开始抱怨，大厂的相对高收入是有超高强度的工作换来的。所谓996 ICU就是早晨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每周工作6天，生病的住进ICU。几乎所有的互联网大厂当时都被点名了。
996 ICU很快引发了舆情，人民日报也下场发表评论。同一年9月，起点出现了一本爆款小说，叫《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小说设定跟电影《西虹市首富》差不多，主角必须定期亏掉一笔巨款才能拿到奖励。于是主角拿着系统给的钱开始做游戏，但是为了亏钱，他想尽办法阻碍员工干活。
比如说，为了让员工没法加班，主角会在周末锁上公司的门。为了不让员工内卷，主角发布了首位淘汰制，谁的业绩最好就强制调走。为了干扰员工正常工作，主角又推出了24节气休假制，强行要求全体员工高频率带薪休假。结果主角所有行为反而让员工热爱自己的工作岗位，最后每一款产品都能赚到钱。
2020年之后，网上又流行了签到流小说。这类作品的主角每天只需要签到就可以自动获得巨额资源。这种小说也能获得追捧，说明很多人觉得努力是没什么用的，更想要及时的奖励，而不是努力升级。
每一个新类型的小说流行都说明，虚拟文学世界是现实世界的附属品。《凡人修仙传》在2008年的成功和2008年前后中国人对于现实经济的信心密切相关。
众所周知，睡前消息是一个团队产品。我们的团队也包括了一位在网络文学领域成就颇深的资深作者。前面的内容就是他从专业角度对《凡人修仙传》做出的技术评价。
在网络文学领域，我只是一个普通读者，不会写书。但是很巧，我很早之前也读过《凡人修仙传》。如果哪位观众看了改编的动漫，还想试试原著，我个人推荐去看前800章。这部分内容有高水平的创意，灌水比例也比较低。
800章以后的内容，以及仙界篇、灵界篇，首先和其他网络文学一样，有拖长度的通病，有情节循环的恶习，甚至能够看得出来其他人帮着写作凑字数的明显痕迹，已经没有资格算作一部完整的小说了。本次节目接下来的部分，就是我作为一个现实世界的凡人读者，对《凡人修仙传》的人界篇，尤其是前800章做出的业余述评。
普通人喜欢一部文艺作品，最重要的理由是获得代入感。这方面现实题材的内容往往会占优势。比如说上海历史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是反映上海知青家庭矛盾的《孽债》。接下来，反映高房价对于普通家庭冲击的《蜗居》又创造了一个收视率高峰。
但是只要能够抓住时代风暴的核心要素，非现实题材也能制造观众的代入感。比如说《甄嬛传》穿着清朝的衣服，内核是当代的女职工职场爱情剧。又比如说《潜伏》很少有观众拿它当民国剧看，大多数配角对应的都是当代的体制内人物。
到了完全脱离现实的科幻和玄幻作品，观众一样能产生代入感。阿西莫夫的小说《基地》系列写银河帝国的衰落，对应了地球上的罗马帝国衰亡，也给当代的美国做成了警告。刘慈欣在21世纪初写三体人入侵，可以看作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冷战记忆。
前周，刘慈欣在人民日报发表了署名文章，请静静你帮我读一段。
《三体》最初的署名叫《地球往事》。在科幻小说创作中，我一直在努力使远离现实的科幻想象具有现实主义的真实质感。在《三体》中也能看到这样的努力。想淡化甚至去除科幻文学中的传奇因素，用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构建一部厚重的、具有强烈真实感的未来历史。以那时狂妄的想法是要写出科幻版的《战争与和平》。
所以，就像前面我同事做的分析，《凡人修仙传》的流行也是因为作者忘语在2008年给读者制造了代入感。要理解这份代入感，我们必须先理解2008年的中国社会。
之前的睡前消息第200期是一次长篇演讲，标题是《科幻文化是工业中国的路标》。当时我的话题从科幻小说转到了金庸小说。
金庸武侠作品看起来这完全是古代农业社会的背景故事了，没问题。但是这里边有两条基本的设定，完全超越了我们的历史。首先，在符合正常历史规律的农业社会之上，金庸描绘了一个平行武侠世界。就普通人，我作为农业文明的一个普通人，我可以通过修练进入这个武侠世界。但是立刻就要接受另外一套组织、另外一套道德伦理了。
金庸还有一个设定就是门派。大多数角色你都必须属于一个特定的门派。这个门派它一般会同时招收男女弟子，尤其喜欢从少年甚至童年开始培养自己的下一代接班人。
在门派内部，很多同龄的男女会聚在一起练武，平时不太关心外边的世界。主要精力用来干什么呢？就是交朋友、谈恋爱、竞争这个门派内部的级别和学习的资源。金庸小说大多数情节必须依附于这两个颠覆历史的设定，这才有合理性，否则是情节没法推进的。
所以我们要给它找合理性的话，就需要把这个武侠世界解释为正在成长的工业社会，所有的设定一下就都通顺了。
在这个设定里面，所谓武功就是我们这个工业社会所需的新知识。所谓门派就是配合工业社会的中小学。否则它怎么会男女同校在一起在一起学习呢？
年轻人从很低的起点出发，加入某个门派。这是通过学习，要穿越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的边界。
它里面还有一个概念闯荡江湖。这就是毕业以后我们要离开学校，去寻找自己的人生目标，有惊喜也有难处。如果运气不好你武功被别人废了，那就是穿越边界失败，你要退回农业社会。
金庸小说的侠客虽然和普通人有区别，但是社会的主体还是普通人，练武的侠客也要对主流社会负责，受到普通人群体的制约。比如说郭靖、黄蓉就必须参与宋朝和蒙古的战争，萧峰要去阻止宋朝和辽国的战争。所以我说金庸小说对应的不是古代，而是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当代社会。武侠人物身后的农业社会和侠客生活的武侠世界同样重要。
从金庸的时代再发展几年，多数年轻人进入城市，融入工业化社会，幻想类文学的主题肯定也会发生变化。对应农业社会部分的内容会大幅压缩，主要的情节都要发生在主角超越凡人之后。这就是现在的《凡人修仙传》。
我推荐《凡人修仙传》的前800章，但是从第100章开始，主角韩立就永远告别凡人世界了。就是100章的大多数内容还是武侠和仙侠内容并存。真正和凡人相关的内容不到10章。
接下来，韩立的朋友、对手，甚至日常打交道的无关紧要的配角，都是仙侠世界的修仙者。他所追求的目标也和自己的凡人父母兄弟再无关系。这对应的现实社会就是一段从农村出身，但是绝大多数故事都发生在发达城市的人生。
中国的快速城市化转型是从90年代后期开始的。2008年，因为房地来经济的畸形发展，城市化得到了额外的加速度。经济黄金年代一直持续到2015年。接下来的几年，虽然经济开始减速，但是因为房地产经济存在惯性，并没有立刻出现停滞。大多数普通人感受到的黄金年代，一直持续到2019年疫情前夜。这段市场经济上升期的当代中国史就是《凡人修仙传》的核心世界观。
比如说在所有的修炼者之上，有一个不可违抗的天道法则。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天道定义了灵根。有灵根才能修仙，和凡人拉开天渊之别。但是灵根之间也分好坏，差一点的灵根修炼速度慢，韩立就是很差的灵根。
这里的天道显然就是90年代末形成的经济规律，对于新进城的农民子弟进行了残酷筛选。所谓灵根就是农民家庭给孩子的知识。有的家庭提供了知识，有的家庭提供了存款，不同的知识利息决定了后续的发展前景。但是完全没有知识的孩子，比如说几代人都没有人读过书的留守儿童，就完全没有发展机会。对应了没有灵根的凡人，永远沉淀在底层。
按照小说设定，天道法则不只是对基层有效，对于上层修仙者也有效。不同级别的修仙者升级的时候都要受到天道的考验，也就是渡劫。这再次证明，天道对应了市场规律，主导了所有人的生活。富豪对于规律更熟悉，但是也不能逆天而行。
在市场规律这个天道下，修仙者的等级对应了现实社会的阶级。早期的配角逐渐离开了主线剧情，原因是阶级之间的生活方式有断裂式的差别。结婚要门当户对，娱乐要符合消费能力，所以老朋友必然会被韩立的生活抛开。
生活方式的分层并不是阶级的本质。按小说的设定，修仙者并不太在意吃穿住行这些享受。凡是滥用力量追求豪华住宅、精美饮食、批量收集异性伴侣的修仙者，往往是堕落躺平的配角，或者是死期不远的反面角色。
这体现了经济上升期典型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就是一切的财富和力量都要换算成资本，而不是消费品。如果把太多的财富拿去奢侈消费，就会被快速淘汰出现有的阶级。
资本就是用来赚钱的钱。这对应到小说的设定，就是仙人的大多数资源要投资自己，不停地提升等级。升级，或者说积累资本的欲望，必须压倒其他一切需求。
但是毕竟《凡人修仙传》是小说，不是商业手册。作者为了保证读者有代入感，也不能总是描绘社会的残酷和个人随波逐流，还是要表现普通人在经济浪潮中，尽量保持一点人性、和温情。
这里，我要问一下看过的观众，整部小说韩立最重要的运气是什么？或者说，作者设定的最强主角光环是什么？
很多人可能会说是开局捡到的小瓶子，也可能有人会说是他遇到的墨大夫，或者是自己发现的灵泉。但是我看完全人界篇之后发现，韩立最重要的运气是他总能积累剩余资源，去化解人情债。
从身份来看，韩立从第四章就开始抛弃了在农村的熟人社会。他也知道在资产阶级世界，不可能建立类似的熟人关系，形成了极端的个人主义思想。但是毕竟他的设定是凡人，不是家族或者门派培养出来，天生就绝情寡欲的世家子弟。所以作者还要让他和自己出身的传统社会间断性的接触，保持一点怀旧心态。同时，在残酷的修炼竞争中，总要偶然建立有限的私人友情。这都是为了保持普通读者的代入感。请静静你帮我读一段原著小说。
大道无情，但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话语罢了。即使韩立这般已是陆地神仙中的人物，也无法做到断情绝欲。所能做到的只是将这份感情尽量的深埋心底而已。
抱著怀旧心态和家族接触，就会有弱点。有了私人感情，就会担负人情责任。如果不能化解这些弱点和责任，韩立就不能顺利升级。所以韩立最大的幸运，就是他每次因为个人感情产生牵挂的时候，口袋里总是积累了对应的过剩资源，可以轻松解决问题，不用影响修炼，就能保持自己的人性底线。
比如说韩立几次悄悄回乡探望，都是抱著双重的矛盾心态。既想接触自己出身的凡人家族，维护亲情、享受亲情，又害怕自己的仇家发现自己和家族的关系，给自己增加弱点，也给家族带来伤害。
更重要的是，如果家族需要帮助，而自己正好处于升级的关键期怎么办？是忽视家族和亲人的需求，还是自己冒险拿出资源去帮助？相信每一个从农村家庭进入城市发展的人，都有过类似的纠结。前些年还因此流行一个词：凤凰男，用来形容农村出身的准中产阶级。
面对韩立可能的纠结，作者认为爽比真实更重要，直接用运气让主角避开了纠结。
第一次回家，韩立本身低微，也没有什么宝物可以分享。好在家族还在起步上升期，没有什么仇家，也没有什么资产需要保护，所以他看看就走了。
第二次回家，家族已经有了一定的积累，变成了凡人社会的世家。但是家族也卷入了本地上层社会的矛盾，有了强大的敌人。好在韩立这个时候已经是中高层修仙者，随便分享一点可以重生的武器，就给了家族后代足量的自保能力。但是韩立对自己的后代反复强调，只提供物质方面的帮助，不建立新的人情关系，避免产生无限连带责任。
第三次回家，家族经过几百年的兴衰，变成了分散居住的一批普通农户，和韩立的血缘关系已经很淡了。同时韩立自己也升级到世界上少有对手的层次，所以他这个时候对于家族的帮扶就很随意，甚至也不在乎和后代建立私人关系。他看到有天赋的后代少年，随手就能拿出贵重的宝物，帮助对方成长发展。
凡是所农村走出来的现代人，都知道韩立这三次回乡经历包含了多少幸运。
除了和家族的关系之外，为了让普通观众能够对韩立共情，产生代入感，每次韩立因为熟人关系产生了心愿或者承诺，比如说对南宫婉动心，对辛如音欠了人情债，作者都会安排韩立在升级之后再来最终解决问题。这也是比小瓶子或者比其他宝物更重要的主角优势。
但是因为修炼方面的矛盾足够激烈，所以韩立额外获得的这些优势并不明显，很自然地就融入了剧情。凡人生活和修仙生活之间的矛盾被轻松化解了。这对应的现实问题，就是当大多数中国人体验过的城乡文化冲突。
如果让作者忘语给当代的肥皂剧当编剧，应该也是一个高手，因为他不用仙侠设定就能隐蔽地写出普通人需要的生活。
除了个人生活和阶级之外，在小说中出现的组织也都有对应的现代概念。比如说修仙者的组织大概分了三种，分别是门派、教派和家族。
修仙门派不断地从民间收集有天赋的普通人，给他们基本的成长环境，也让他们为高层次的修仙者服务。如果完成任务，门派会给他们发放更多的资源。如果能突破等级，他们也能得到自己的弟子和下属，接受新一代年轻人的服务。
在现实社会中，对应修仙门派的组织显然是大学和研究所。有才华的年轻人从本科生一路升级到教授，获取不同的发展资源。在学说体系内部，学阀当然也会悄悄利用规则，给自家的孩子开捷径。但如果自家子弟没有才华或者不上进，学阀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靠学生，不能指望后代。
修仙教派的特征是核心集团垄断一切权力，基层成员只是被招募来的工具人，被传授了应用性的技巧，随时可以被牺牲，但是也要有明确的物质回报。工具人立功可以受奖，也有可能进入核心集团，但是上级不会承诺明确的上升通道。
现实社会中，对应了修仙教派的组织是大多数普通企业。少数股东和高管构成了核心集团，与打工者之间只有经济契约，没有学社联系，也没有师徒的私人关系。
至于说修仙家族就对应科举家族，或者是小地方的公务员家族。拼命繁衍，然后看下一代子弟哪些有天赋可以修仙，带动整个大家族长期发展。
在资本主义市场环境下，家族在活力方面不如学术机构，在效率方面不如企业，不是一种典型的经济结构，所以小说也会尊重现实规律，家族的影响力不如门派和教派。
《凡人修仙传》的绝大多数设定都能对应现实社会现象。这也许是作者的刻意安排，也许是偶然巧合，但是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网络时代，尤其是21世纪前十几年，互联网时代出版和写作的成本都大幅度降低，网络书站跟每个人都提供了自由创作的机会。
所以我们看到成千上万的作品相互淘汰，相互竞争，最后有几本书脱颖而出，因为符合时代精神而得到了读者的付费。至于说《凡人修仙传》到底代表了什么时代精神，我想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借用一句话。
7、80年代的时候，在中国出版翻译作品要讲政治，用马克斯主义的历史观先做定性，然后才能给读者看正文。对于18到19世纪的英法文学，比如说《鲁滨逊漂流记》，比如说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国内编辑写的前言往往会这样说：
“本书出现的资本主义上升时期，表现了新兴资产阶级对个人才智的自信，以及勇于冒险的进取精神。”
这句评语也适合2008年才开始连载的《凡人修仙传》。抛开表面的仙侠剧情，这本书写的是中国市场经济黄金年代的个人奋斗传记。
2025年，《凡人修仙传》的动画再次上了热榜，可以看到中国人对于刚刚过去的黄金年代致敬。
感谢大家收看，954期节目到此结束，我们周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