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的“880先生”是谁？【硬核狠人68】
本篇为硬核狠人之巴拉诺夫。 参考资料： 弗拉迪斯拉夫·谢尔巴克2011年出版《俄国骗徒》 俄罗斯国家和法律出版社2014年出版《维克多·巴拉诺夫-造假者之王》 安德烈·克洛巴耶夫的采访手记 G.N.波尔斯克伊1996年出版《造币厂的秘密》
引言
1975年10月的一天，苏联经济警察负责人帕维尔正在办公室里紧皱着眉头。 他对着面前的两张纸币反复折叠，一边端详一边说：“这怎么可能呢？”
放下纸币后，帕维尔拿起了手边的一份报告。报告上显示，从1974年开始，全苏联的数十个城市陆续发现了一种非常可怕的假币。与市面上的其他假钞不同，这种假币工艺非常精湛，其纸张、油墨和防伪技术几乎都跟真钱一模一样。唯一的破绽是在某一处反复折叠后，纸张上会有极其微小的开裂。 除了这个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区别外，这几乎就是一张真钱。
作为内务部部长谢洛科夫钦点的经济警察负责人，帕维尔拥有丰富的办案经验。但是，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同事，都对假钞案件十分陌生。因为苏联作为计划经济国家，假钞犯罪相当少。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款超级假钞，对于他们来说太超纲了。
思来想去，帕维尔决定找外援。他拿起了电话，打给了财政部。接通电话后，帕维尔直入主题：“这里是内务部，我们这里出了一起复杂的假钞案，请戈兹纳克派几个专家过来协助我们。”
专家鉴定与调查方向
所谓戈兹纳克是苏联人的一个俗称。它最初是国家纸张采购工业局的缩写，企业业务包括钞票、硬币、勋章、证书等一系列印刷品的制造，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加强版的造币厂。
在听说出现了超级假币后，戈兹纳克不敢怠慢，很快派来了专家组进行鉴定。帕维尔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然后就得到了一份惊人的报告。
在系统鉴定后，专家们认为被送检的100多张钞票全都是由同一来源制造的，而且其伪造水平真的是老太太下楼梯——不服不行。除了纸张之外，这些假钞的所有特征几乎都与真钱毫无差别，很难通过常规手段辨别。由于这样的特征，专家组认定，这些假钞的制造方绝不是普通的小作坊。因为钱币制造是一项复杂的系统性工程，牵扯到染料、印刷、绘画、雕刻、造纸等各专业中的顶级技术，需要一个顶级团队才有可能破解。 而在实行计划经济的苏联，民间想要拉起这种团队是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这些假币只可能有两个来源。其一是我们内部出了灾难级的泄密事件，有人从正规造币厂拿到了印钞母版。其二是，有境外敌对势力在利用国家级力量来扰乱苏联经济。
听完这些结论，帕维尔放下的心终于悬着了。严重泄密、境外势力，随便哪个都是够枪毙呼呼的大罪。帕维尔直接来到了内务部部长谢洛科夫的办公室，将这场惊天大案报给了谢洛科夫。
在听完案情后，谢洛科夫也懵了。他立刻召开了最高级别的内务部会议，将本案定为173号刑事案件。而且，考虑到本案很可能有境外势力参与，谢洛科夫不得不放下往日的架子，直接将案情通报给了克格勃。
果然，在听了案情后，克格勃也极其重视，立刻成立了专案组。几个部门的专家们慌聚一堂后，专案组梳理了两条破案思路。
首先是内部。既然造币母版可能出现泄密，那么从内部开始查肯定没错。戈兹纳克在清点了全苏联的造币厂后，递交了一份300多人的名单，其中包括所有在职的和退休的可能接触到母版的人员。克格勃和内务部立刻开始对名单上的人进行全面监控，力求挖出狐狸。
除了内部职工外，克格勃还交出了另一份名单。他们认为，虽然母版泄露的可能性最大，但也不能忽视民间的“高手”。在全苏联范围内，所有的雕刻师、印刷商、画家和化学家都不能放过。凡是其中有穷的、抱有血恨的、平时生活不顺的，咱都得监控起来，进行全面排查。
在内部侦查之外，专案组还要开展外部侦查。专家们认为，以这些假币的制造水平，哪怕是一般的小国都无法掌握。所以，克格勃应该盯死几个有可能搞破坏的大国，如美、英、法。
一声令下，驻美英法的克格勃特工们纷纷得到了命令，开始寻找是否有境外势力在造假币。
很快，苏联军警宪特开始了全面动员。在全球各地，上万名可疑分子受到了监控和调查。果然，在经过一年多的辛苦工作后，内务部和克格勃虽然称不上收获满满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经过全面监视后，苏联印钞厂的几百名员工全部排除了嫌疑。印钞母版也确认从未丢失过。至于海外的雕刻师、印刷商和化学家，克格勃确实毙了好几个，可是其中没有一个人曾经印过假钞，他们犯的基本都是判国这类小罪名。
至于海外调查嘛，苏联的海外特工们被折腾的不轻。除了英美德外，甚至连中国都查了，确实没发现有什么印假钞的迹象。而且，经过一年多的调查后，专案组发现这种超级假钞的数量很少，到1976年总共也才只有不到3万卢布。就这么点货币投放量，放在冈比亚都引不起通货膨胀。
不过，在侦查的同时，专案组还发现了一些更诡异的迹象。比如，虽然假卢布的面值不大，但投放的地域却异常广泛，其范围遍布苏联全国的70多个城市，根本无法判定来源地点。而且，在1971年11月，这种假卢布的投放还出现过一次诡异的停顿，银行发现的假钞大规模减少，直到这年3月才恢复投放。
更诡异的是，在这次恢复投放后，专案组轻易就锁定了假钞源头：苏联西南的城市斯塔夫罗波尔。
这一连串的诡异情况把专案组看懵了。曾经投放谨似鬼，如今粗糙像放水。在确认了假币源头后，谢洛科夫部长立刻指派心腹卢卡绍夫上校前去调查。
1977年4月12日，卢卡绍夫带领一行人抵达了斯塔夫罗波尔。结果刚一下车，当地警方就通报了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我们刚抓到一个花假钱的人，他叫维克多·巴拉诺夫。”
巴拉诺夫的成长经历
1941年4月，维克多·伊万诺维奇·巴拉诺夫出生于苏联滨海边疆区。作为苏联最东部的领土，巴拉诺夫一家幸运地躲过了二战。由于父母都是公务员，巴拉诺夫一家条件一直不错，这让小巴拉诺夫可以培养一些爱好，比如音乐、绘画、收集旧钱币等等。
对于儿子的状况，巴拉诺夫的父亲十分满意。从很小的时候，巴拉诺夫就展现出了非凡特质。他说话识字很早，成绩也相当不错。歌剧、绘画样样行，美学艺术也很灵。在整个巴拉诺夫的童年，老师一直在替他的未来发愁，因为这孩子特长实在是太多了，未来的赛道多得像立交桥啊。
1957年，因为工作调动，巴拉诺夫一家搬到了西部城市斯塔夫罗波尔。那是一座艺术气息浓郁的城市。在这里，小巴拉诺夫有了第一个理想：“我要当画家！”
众所周知，在20世纪当画家一直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巴拉诺夫的家人并不反对这个想法。然而，当巴拉诺夫报考了艺术学校，向考官提供了自己的作品时，对面的老师却沉默了。在沉默了半分钟后，考官疑惑地抬起头，对巴拉诺夫说：“你行贿都贿点儿？”
巴拉诺夫一脸懵逼：“我没有行贿啊？”考官举起了手里沙俄帝国的钞票：“这不是钱吗？”巴拉诺夫惊讶地说：“这是我的作品！这是我画的呀！”
这下轮到老师懵逼了。他重新举起了这张钞票，认真观看了很久后说：“好吧，我承认你的作品……（停顿）怎么说呢？很有创意，但我还是没法录取你。画钞票是技术，而不是艺术。”
巴拉诺夫怒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从四岁就开始收集古董钞票，一直努力研究，它们的构思、线条都异常精巧，充满美感，怎么可能不是艺术？您对艺术的理解太狭隘了！”
老师也怒了：“小子，你从哪来的呀？我吃过的钞票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在这跟我装艺术家，要不是我今天素质高，信不信我抽你！”
巴拉诺夫袖子一撸：“出来单挑啊！”
就这样，一场关于艺术理解的物理交流开始了。关于最后的胜负，我们不得而知。反正巴拉诺夫的艺术之路就此夭折。
1958年，追求艺术不成的巴拉诺夫来到了通辽名城罗斯托夫。在欲做画家而不可得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成为了一名地板装修学徒。我们不知道在罗斯托夫的日子里，巴拉诺夫是否结识了一名叫维娅的知音，但可以肯定的是，安装地板确实不是巴拉诺夫的梦想所在。
此时正值太空竞赛时期。在目睹了加加林的成就后，巴拉诺夫有了第二个梦想：“我要当飞行员！”
此时，巴拉诺夫到了入伍的年龄，他想加入空军。可是当他把这事跟家里说了后，老娘当时就哭了：“儿啊，你为啥要选这么作死的兵种？开飞机一弯腰撞车了咋整？你听娘的，反正都是开机器，你当汽车兵吧，跟开飞机也差不多。”
就这样，巴拉诺夫的第二个梦想被老娘掐断。他成为了一名汽车兵。在部队里，汽车兵除了要日常开车外，也要经常负责汽车维修工作。在修理汽车的过程中，巴拉诺夫对机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由此产生了第三个梦想：“也要当发明家！”
发明之路的坎坷
当巴拉诺夫有了第三个理想时，他也要退伍了。对于他的退伍安排，苏联政府体现了做人和不做人的双重特性。在转业时，苏联当局把巴拉诺夫安排到了一家杂志社当记者。这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工资高、地位高。唯一的缺点是，巴拉诺夫压根不会写稿。
很快，七天憋出六个字的巴拉诺夫就从杂志社辞职了。在辞职之后，斯塔夫罗波尔的地方党委想接纳他。“听说你在部队车开得挺好，我们党委办公室现在缺个小车司机，要不你来试试？”
就这样，巴拉诺夫于1964年成为了当地机关的小车司机，专门负责接送领导出行。在工作中，巴拉诺夫非常讨厌自己接送过的一名当地领导，他认为这个人是纯傻。这个领导叫做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
不过，虽然工作有些小瑕疵，但巴拉诺夫的职业总体比较清闲。在空闲期间，他重新想起了当年的理想：“我要做个发明家！”
由于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巴拉诺夫不得不从头学习。他订阅了大量的科学和工程学杂志，一边翻阅一边琢磨其中的门道。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天赋面前，教育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没过多久，巴拉诺夫就将家里的谷仓改成了实验室，从此在实验室四处家，正式开始搞起了发明。
不过，跟某些眼高手低的民科不同，巴拉诺夫知道自己没接受过系统教育，但他明白一点：发明这事不怕没文化，就怕没脑洞。巴拉诺夫想发明的不是什么宏观项目，而是着力于解决一些生活的小问题。
比如，他发现当时国营商店卖的土豆质量不好，大小不一不说，上面还沾满了泥土，每次清洗都要费很多时间。于是在实验室研究了一阵后，巴拉诺夫发明了一种联合土豆筛选机。这种机器可以在土豆入库的过程中，利用传送带将土豆依次通过大中小三个筛网。在这个过程中，土豆会被高压水柱不停清洗，最终干净的被分配到不同品级的仓库。
经过实验后，巴拉诺夫确信，自己这个发明既能分配土豆的大小，还能免去清洗的麻烦。如果有了这么高速运转的机械进入苏联，不仅能为大家省下很多时间吗？
在反复实验几个月后，巴拉诺夫兴冲冲地跑到了莫斯科，来到了政府发明委员会的窗口，向窗口里提交了图纸和申请表。然而，在巴拉诺夫的文件递进去不到10秒钟后，文件就被里面的办事员甩了出来：“申请表填错了。”
巴拉诺夫懵了，询问哪里填错了，我马上改。但是办事员告诉他：“你填写的发明分类不对，你这是农业设备，不能算机械发明。”
巴拉诺夫扭头又拿了一份申请表，重新填了一遍，递进去。还是不到10秒钟又被甩了出来：“你填表不看说明的吗？申请人照片要穿深色衣服。”
无语的巴拉诺夫只好去附近照相馆重新拍照，两天以后他才拿到了新照片，于是又去发明委员会填表。结果被告知，负责发明登记的办事员休假了，下周一才能上班，他只好回旅馆继续等。
好不容易到了周一，巴拉诺夫认为今天应该能够办完。提前买好了火车票。他又来到窗口提交文件，果然10秒钟后，文件又被扔了出来：“你就不看说明是吧？绘制图纸的笔不对。”
这下巴拉诺夫真怒了：“怎么就不对了？我用的就是规定的铅笔啊！再说，你有问题能不能一次性说完？就这么一点一点往外挤，你找茬是吧！”
结果没想到的是，里面的办事员比他还横，表示：“我告诉你多少次要仔细看申报说明，你看了吗？老娘一天办几十件业务，谁有功夫找你个茬？你爱办不办，不办滚！别耽误大伙时间！”
此时，巴拉诺夫只能强忍怒火，开导自己：“拜拜拜拜那逼加尝试。”他咬着牙询问自己哪错了。办事员表示：“你好好看看说明，绘图用的铅笔没错，但图纸说明不能用铅笔，必须用蓝色和红色钢笔分类标注。”
于是巴拉诺夫拿出了文具，开始现场修改。在改了大半天后，他终于把文件递进了窗口，然后里面的办事员看了一眼时钟说：“对不起，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强忍着把人揍一顿的冲动，巴拉诺夫退了车票。第二天他一大早来到了办事窗口，往里一看，巴拉诺夫乐了，这次终于不是之前那个烦人的办事员了。他兴高采烈地把文件图纸递了进去，10秒钟后又被甩了出来：“你这玩意不是机械发明吗？怎么填的是农业设备？”
终于，被气得差点猝死的巴拉诺夫放弃了申报，回到了斯塔夫罗波尔。在生了好几天闷气后，巴拉诺夫认为，发明委员会这帮孙子实在是人一傻逼理直气壮，不干人事。我以后绝对不再跟他们打交道了。下次发明出来，我直接去找用得上机械的工厂。
假钞的诞生
一段时间之后，巴拉诺夫发现了另一片蓝海。他发现，当时的苏联无论是伏特加还是啤酒汽水，都是用玻璃瓶装。这种包装十分脆弱，玻璃瓶在汽车运输的过程中经常打碎，极限情况下甚至能碎四分之一，太浪费了。因此，巴拉诺夫开始思考，是否能创造一种发明减少玻璃瓶的损耗呢？
在实验室研究了一阵后，巴拉诺夫拿出了新作品：一种可折叠的玻璃容器箱子。这种箱子由金属杆连接，可以折叠收缩到极小的体积，内部则采用软橡胶隔离，能够实现全方位的减震。瓶子装进去后，无论多剧烈的颠簸都不会相互碰撞。而且，由于空间设计合理，这种箱子的装载量还是传统箱子的两倍以上。
巴拉诺夫认为，这个发明无论是实用性、成本和简易度上都达到了最佳，决定推广出去。这一次，巴拉诺夫不打算去发明委员会，而是直接去了酒厂。事实证明，酒厂的效率确实比发明委员会高。在抵达之后，酒厂的负责人甚至都没等巴拉诺夫掏出图纸就直接说：“我不需要那玩意儿，你也不需要费心酒厂的工艺。听说你是司机，回去开你的车吧，巴拉诺夫同志。”
所谓吃得苦中苦，心里会更堵。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巴拉诺夫的经历基本可以被编成一本关于在计划经济中搞发明究竟有多难的书。如果说我们之前讲过的沃特·亨特、斯潘格勒只是发明无法让自己发财的话，巴拉诺夫的发明则是压根无法投产。他屡次搞出新发明，却屡次被拒绝。因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大多数人都秉承着“犬儒主义”的儒家思想，主打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没人对什么新发明感兴趣。因此，虽然巴拉诺夫不断地找到成功的钥匙，奈何苏联压根就没有锁。
如果说是一般人的话，这种发明的热情大概也就像尿裤子一样，开始热，过一会儿就凉了。但是，巴拉诺夫是个意志力极其坚定的人，虽然屡次受挫，但他始终能坚持下去。
几年之后，屡败屡战的巴拉诺夫做出一个重要决定：他决定做一辆全新概念的汽车。据巴拉诺夫自己说，他构想的汽车跟主流汽车完全不同，它是一种四座独轮车，在性能和油耗方面都出类拔萃。这是一项非常大胆的计划，只有一个小问题：他需要起码三万卢布才能捣鼓出来。可多年来的发明生涯已经让巴拉诺夫穷得自给自足难保了。
但是，想到自己独轮汽车的宏伟规划，巴拉诺夫实在难以放弃。要如何筹集一点实验资金呢？巴拉诺夫左思右想，突然意识到：“搞这么复杂干什么？钱嘛，我自己印点儿不就行了！”
“880先生”的诞生
有了这个想法后，巴拉诺夫似乎回到了童年画钞票的时候。当年做画家的梦想重新回归，他确信自己当年精妙的画工就是为了今天。
然而，当巴拉诺夫真正开始了解钞票的制造工艺时却发现，造钱这事确实不太容易。首先，他小时候那种维娅式的手绘钞票肯定是不行的，一张一张地画，画到苏联入侵也凑不够钱。手绘不行，就只能印刷。
印假钞是一份上百年来无数豪杰前赴后继的伟大事业，但是成功者却寥寥无几。因为每个国家都会为钞票加入最严密的防伪技术，这是一项涉及12门学科的复杂工艺。
首先是纸。看过电影《无双》的朋友都知道，印美元的纸张叫做无酸纸。实际上，各国印钞纸张都有独门秘籍。卢布印钞选用的材料是抗拉扯、抗光照、寿命极长的复杂材料。在制造过程中还会添加特殊纤维，即使是造纸专家也极难模仿。
其次是印刷。钞票的凹版印刷工艺极其复杂，需要用化学材料将图案蚀刻到铜板上，复杂的图案蚀刻难度极高。而且印刷深浅也不同，印刷还需要使用多种特殊调制的染料，让其在不同光线下显示不同色彩等等。
最后，钞票上最重要的防伪技术是水印。这种在一定条件下变色的水印需要在造纸的同时就搞定，其中的秘诀普通人根本无从知晓。除此之外，卢布的防伪还包括背面细网保护纤维、金属质感图像、安全线、微观印刷等等，25卢布还加入了特种薄膜，堪称集整个苏联科技之大成。而巴拉诺夫，只是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司机。
当真正了解了印钞的复杂后，巴拉诺夫确信，这可能是自己发明家生涯中要经历的最大挑战了。自己不仅要造，而且要造就造最难的，就造苏联防伪技术最先进的25面值的卢布。
在决定印钱时，除了绘画，巴拉诺夫没有掌握任何造币的技能。所以，他只能从头开始。巴拉诺夫一头钻进了图书馆，翻出了《假币通论》、《复制技术基础》等图书。在看完所有相关书籍后，巴拉诺夫得出结论：靠公开发行的书籍，不可能造出完美的假钞。
于是他又前往莫斯科，在列宁图书馆里寻找资料。在足足记了五大本笔记后，巴拉诺夫开始尝试解决第一个难题：带有水印的纸张。巴拉诺夫的思路是：用多层不同特性的薄纸压在一起，变成一张复合纸，使其具备跟卢布用纸相似的特性，把水印纸压在中间，既解决了纸张问题，也解决了水印问题。
事实证明，这个思路确实没错。巴拉诺夫很快得到了跟卢布手感完全一致的纸。但是，水印问题却困扰了他足足一年多，因为他解决不了晕染问题。在卢布上，列宁头像的水印非常精细，而每当巴拉诺夫把画好的水印夹在薄纸之间压实后，那个水印就会走形，根本无法达到相似的效果。
在反复实验一年后，巴拉诺夫终于崩溃了。一天夜里，在又压废了数十张纸后，巴拉诺夫狠狠地向印废的纸上啐了一口，扭头回屋睡觉去了。直到第二天，巴拉诺夫抽出废纸准备销毁，却突然发现自己昨天那口唾沫留下的印记竟然没有发生晕染，线条十分清晰。这让他瞬间明白了水印的秘密：水印的关键是蛋白。
搞清了真相后，巴拉诺夫很快得到了一张完美的带水印纸张。此时距离他下定决心时已经过了三年。纸解决了，下一步就是母版蚀刻。手绘卢布图案对于巴拉诺夫毫无难度。他唯一的考验来自于蚀刻溶液，它既不能腐蚀得太狠，也不能太轻。
经过一段时间的化学实验后，巴拉诺夫制造了一种溶液。这种巴拉诺夫溶液只需要14分钟就能完成对钢板的蚀刻。而当时正规的造币厂在这一步需要三个小时。在巴拉诺夫被捕后，这种溶液被苏联造币厂拿过来用了十几年。
解决了母版问题，巴拉诺夫的实验顺利起来。他很快把油墨调配完毕，微观而精细的奥列尔勋章也被破解，他距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1975年10月的一个晚上，巴拉诺夫对着手里的一张卢布，露出了一抹苦笑。要是拿着它去买东西，估计会被当场识破吧。
巴拉诺夫之所以如此认为，并不是因为他仿得不像，而是因为他仿得太像了，或者说，他的假卢布质量好的过分了。当巴拉诺夫亲手制造完第一张卢布后，他发现自己的工艺显然已经超过了戈兹纳克的上限，他的卢布肉眼可见地比真卢布质量更好，即使在良币中都算良币。很可能被人看出不同。为了匹配市场，巴拉诺夫只能降低印刷标准。
不过，巴拉诺夫在降低印刷标准的同时，还故意在假钞上留下了两个破绽。其实他的技术完全可以印出真钞，但出于一种艺术家的骄傲，巴拉诺夫故意留下了两个破绽，为自己的伟大发明在暗处留下了痕迹。第一个破绽是他的假钞在某一处反复折叠后，会有一些细微的破损。而另一处，直到他被捕都没被发现，就是出于对伟大先驱的景仰，在巴拉诺夫的卢布上，列宁头像的水印比真钱要年轻很多。
既然工艺已经过关，那下一步自然就是开始造钱了。然而，此时巴拉诺夫展现出了和美国880先生一样的特质——他不贪婪。从始至终，巴拉诺夫的目标都是弄到三万卢布研究独轮汽车，即使自己已经有了印钱的能力，他也从未想靠此发财。在后世的新闻报道里，有人说巴拉诺夫利用假币到处挥霍，这并不是事实。通过法院的追赃记录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所有生活支出都是用工资购买的。
在使用假钞时，巴拉诺夫非常谨慎。他没有一次性使用三万卢布的假钞，而是通过小额、多次、广域的方式把钱兑换成真卢布。他通常会乘火车到某地，在沿途把钱花出去。
多次换钱后，1976年10月，巴拉诺夫终于将钱凑够了实验的费用。在印完最后一批假钞后，巴拉诺夫将印钞机器全部拆除，母版尽数销毁，将所有材料都沉在了湖里。在完成了这些工作后，巴拉诺夫乘火车前往里加，他将在这趟旅程里兑换最后的假币。
然而，在这趟最后的换钱之旅中，巴拉诺夫居然被偷了。在火车上，巴拉诺夫装8000卢布的公文包居然被小偷给偷了。本来已经达成的目标，进度条瞬间回退了。这场意外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钱被偷走后，巴拉诺夫只得回到家里，重新采购设备印钱。这就是内务部调查中那次诡异停顿的原因。
在重新开印后，心态崩了的巴拉诺夫没有了往日的谨慎，一心想赶紧研究独轮车的他开始就地消耗假币。但此时内务部的警察早已全面设防。
1977年4月12日清晨，巴拉诺夫来到了斯塔夫罗波尔郊区的一个菜市场买菜，随手就用掉了两张25卢布的假钞。已经接到通知的售货员在发现了钞票异常后悄悄报了警。然而，那天出警的亚历山大·尼克尔钦科认识巴拉诺夫。因为当地的经济警察和地方党委在一个办公楼里办公，作为机关司机的巴拉诺夫和亚历山大的关系还很不错。所以，当看到嫌疑人是巴拉诺夫时，亚历山大压根没当回事，以为他肯定是误收了假币拿出来花，所以亚历山大连手铐都没上，只对巴拉诺夫说了句：“有点小误会，你跟我回去解释清楚就好了。”
巴拉诺夫配合地跟着对方去了警局。此时，莫斯科来的卢卡绍夫上校也到了。听完了当地警察的介绍后，他也觉得这应该是个误收假钱的倒霉蛋，于是心不在焉地在一边旁听。
因为认识，警察也没上什么大急，恢复了数。就很平常地问巴拉诺夫，知不知道在市场上花的是假币。面对这个普通的问题，巴拉诺夫垂头丧气，他对着满屋警察说：“我这人有个原则，绝不对朋友说谎。所以，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那些钱是我印的。”
传奇落幕与余响
听完这句话，卢卡绍夫上校直接蹿了过来，把警察推到一边，他瞪着眼睛问：“详细说！到底是怎么印的？”
实际上，如果当时巴拉诺夫说自己只是误收了假钱，他完全可以脱罪。因为无论是克格勃还是内务部，都不会怀疑到一个司机身上。但是，巴拉诺夫没有进行任何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然而，在巴拉诺夫交代后，卢卡绍夫却表示：“你蒙谁呢？卢布的防伪机制比美国的性别都复杂，你说你自己一个人印出来的？拿我们当傻子呢！你看外面那些人，那都是财政部的顶级货币专家，你问问他们能不能独立造假币？你一个小车司机，你说你独立印出卢布来？你这是种猪站在门口按门铃——你也配？”
巴拉诺夫苦笑：“怎么就不信呢？我一直很喜欢发明，我爱发明，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卢卡绍夫冷笑一声：“讲义气是吧？逞强罪是吧？我告诉你，你身后的阴谋家正在恶毒地攻击苏联经济，你但凡酒桌不是两元店里批发的，就赶紧给我老实交代！假钱从哪弄的？上线是谁？”
看到对方始终不信，巴拉诺夫也无语了。“什么上线啊？强者从不抱怨大环境，你们警察抱怨大环境就算了，怎么还抱怨强者呢？真是我自己印的，就在我家谷仓里，走，我带你们去！”
听了这个话，卢卡绍夫也来了精神，押着巴拉诺夫就往谷仓赶。在路上，造币专家们纷纷表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卢布制造集合了整个国家的顶级工艺，不可能被一个人掌握。”
20分钟后，当几名专家看着巴拉诺夫用自制的设备制造出复合纸，用自制球磨机研出油墨，用自制印刷机上色，用自制凹版上料，再用自制编号机打上字母和数字后，几名专家呆若木鸡。当一张崭新的25卢布出现后，他们又看到了巴拉诺夫拿来了五个笔记本，上面记载了所有的实验记录。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专家把笔记本往地上一甩，哭着表示：“这我还能活鸡毛啊！”
在送走破防的专家们后，卢卡绍夫带领专案组捞出了巴拉诺夫沉湖的印钞设备，连带着巴拉诺夫一起送往了莫斯科。在莫斯科，整个内务部都炸开了锅。当巴拉诺夫到达拘留所后，无数的经济警察涌入这里，想近距离观摩一下这位独立印卢布的大师。还有很多高官拿着巴拉诺夫的假币来请他签名。
为了安抚破防的专家组，谢洛科夫部长亲自召开晚宴，请专家们大餐一顿的同时还送了每人一块手表。在席间，很多造币专家痛苦流涕，表示自己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了。“我们应该向巴拉诺夫同志学习啊！”
几年后的一个晚上，一个便装男子在看守所里找到了巴拉诺夫，对他说道：“维克多·巴拉诺夫，你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吗？在苏联制造假币通常只有一种下场：死刑！”
巴拉诺夫害怕了，他只能为自己辩解：“我只想为自己的发明工作找点资金，没印太多假钞，对经济冲击不大，不至于吧？”
男子冷笑一声：“罪行就是罪行，从来不会因动机改变，法律是死的，你也可以是。”
“不过，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巴拉诺夫赶紧追问：“什么机会？”男子回答得很干脆：“立功。你的知识可以作恶，也可以行善，可以制造假钞，也可以提高卢布的防伪水平，明白吗？”
巴拉诺夫连声回答：“明白明白！”
几天后，一份厚厚的文件被送到了内务部部长谢洛科夫的案头，上着全面梳理了当时货币存在的漏洞、缺陷，并提出了一系列防伪改进方案。由于这样的重大立功，苏联当局展示了自己灵活的法律底线。检察院如期发起公诉，但罪名并非制造假币，而是生产销售伪劣假冒商品，商品为面值25和50的卢布。
最终，巴拉诺夫被判处12年有期徒刑，并酌情没收非法所得，包括一个金属搅拌器、一套玻璃实验容器、银行里的200卢布存款以及用假钞兑换的2万多卢布现金等。就这样，苏联头号假币案落下了帷幕。
关于巴拉诺夫服刑的经历有很多传说，有不少人确信他根本没有服刑，说他被克格勃招募去做假美元去了。但是，据巴拉诺夫自己说，他确实一天没少地服满了刑期，而且每天做重体力活。不过，巴拉诺夫很可能在这里没说实话。根据监狱文件记录，巴拉诺夫在狱中出版过墙报，还能写诗、创作微型作品，至少获得过两次减刑。狱警和狱友们普遍比较尊重他，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在巴拉诺夫出狱时，苏联政府已经濒临瓦解。不过，巴拉诺夫并不失落。随着苏联解体后的经济解冻，他又开始搞发明，他终于可以自己创业了。
1993年，巴拉诺夫发明的弗兰扎帕尔香水上市。然而，他的运气实在不好，此时正值俄罗斯混乱时期，中国的廉价香水席卷俄罗斯，很快就把巴拉诺夫搞破产了。
在破产后，巴拉诺夫依然沉迷发明创造，先后发明了耐酸碱的汽车漆、废纸制成的家具、水性家具涂料、无毒胶水等等。这些东西有些顺利投产，有些无人问津，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没让巴拉诺夫发财。
时间长了，有不少人问巴拉诺夫：“你出狱后为啥不离开俄罗斯去别的国家呢？以你的才华，哪怕接着印假钱也可以过上富裕的生活呀。”
面对这种问题，巴拉诺夫总是摇头：“印假钞没什么难的，我在家就能印美元，不会比冲杯咖啡难。甚至有些道上兄弟还重金求购我的技术。但这有什么意思呢？我已经做过了呀。发明的乐趣在于创造新的东西，并非重复旧的痕迹。”
实际上，对于巴拉诺夫的本事，苏俄的内务部记得比他更清楚。在苏联内务部的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大堆重要的历史人物。即使如内务部部长普戈自杀使用的手枪，也只能在博物馆中占有一小块地方。而对于巴拉诺夫，苏联内务部专门为他的机器开设了一个房间，以纪念他的特殊成就。
正如巴拉诺夫自己所说：“货币是人类最高技术的集合，是文明的珠穆朗玛峰。几千年来，人类努力将它变成坚不可摧的堡垒，用无法逾越的沟渠包围。而我，徒手爬上了那座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