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898】广西旱灾怪桉树 二十年的错误记忆

大家好，2024年5月12日星期五，欢迎收看898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广西旱灾与桉树的“负面”传闻

今年4月开始，广西大部分地区达到特旱级别，不仅农田缺水，就连饮用水也供应不足，部分乡镇甚至依赖于消防车送水来保证基本的生存问题。4月30日，林业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文章，重新提到桉树种植业和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很多自媒体到现场拍摄桉树林，认为桉树吸取浅层地下水，破坏当地生态，是这一次广西干旱的直接原因。督工，你怎么评价南方省份大面积种植桉树？

在20多年前，互联网内容传播的早期，中国确实出现过一次和桉树相关的重大环保运动——金光集团云南造林事件。在这次运动的下半场，民间舆论挑战了政府官员，质疑省政府的决策，迫使大资本让步，吐出已经拿到手的利润。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大多数网民现在只记得表面上的结论，忘了具体的社会条件，所以看到桉树就产生了本能的反感。今天我们又来做一次互联网考古。

桉树是桃金娘科多个木属植物的统称，澳洲和东南亚很多国家都是原产地，其中澳洲的桉树最出名。睡前消息64期解释过澳大利亚的植被和火灾问题。桉树的表皮含有大量的油脂，有明火就会烧，可以看作一个潜在的火炬。

同时，树林里的其他树种烧掉树皮就会死，而桉树的表皮很厚，营养输送管道藏在木质层的深处，大火一般烧不死整棵树。就算彻底烧死了，桉树的皮下还有种子，大火烧裂桉树的表皮之后，种子会暴露出来，接触到雨水，很快就会长出新芽，正好利用火灾的灰烬做养料。几年之后，这里又是一片桉树林。火灾越多，桉树的面积就越大。

所以在人类到达澳洲这几万年，桉树的比例越来越高，排斥了其他树种，到现在已经占了森林面积的75%。从世界范围来看，自从人类会钻木取火，桉树就是随着人类一起扩张的伴生物种，顺便也帮考拉熊扩大了生存面积。

随着人类定居，桉树又表现了其他方面的用途。树干的纤维细长均匀，木质素含量低，很适合作为纸浆的原料。桉树油散发香气，是不错的轻工业原料。最重要的优点，桉树长得快，三到五年就可以成材砍伐，是优质的经济树种。

中国引种桉树的时间很早，可以追溯到晚清，但是规模化种植是建国以后。上世纪50年代，广东的粤西林场完成了本地的规模化试种，向全国推广桉树。到了80年代，本地桉树的选育和组培技术突破，进入大面积的发展期，为后来的大规模种植创造了条件。2004年，印尼的金光集团盯上了桉树在中国的经济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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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背后：20年前的金光集团事件

无论是2004年还是2024年，金光集团都是印尼最大的财团，简称APP。它的核心业务是依托印尼的热带种植园造纸和提取棕榈油，规模排在全球的前列。国内常用的清风纸巾、棕榈油炸的金龙鱼、华丰方便面都是金光集团的产品。为了保持造纸业的竞争优势，金光集团喜欢把整条产业链都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包括最上游的经济林种植。

金光集团还在印尼发展的时候，就购买了大量土地，跟农民签订了长期合同，几乎控制了整个国家的纸浆原料。这些经济林最主要的植物就是桉树。90年代开始，金光开始在中国布局，最早期的投资集中在海南岛，建立了纸浆工厂，承包了一些林地。

2003年8月，金光集团宣布跟云南省文山州达成了投资协议，承诺在当地投资18亿美元，建设年产量最多120万吨的纸浆厂，以及年产50万吨的造纸厂。这是文山州有史以来最大的商业投资项目。作为交换条件，文山州表示支持金光集团在当地建设速生原料林，规划面积是550万亩。

根据后来的报道，几乎同一时间，金光集团还跟云南的思茅、临沧等地达成了类似协议。如果这些投资能够全部落实，金光集团会在云南拥有2600万亩速生林，占当时云南森林总面积的将近1/10，或者说整个云南面积的1/20还要多。

只看最初的新闻报道，金光集团的投资是多方面受益，企业获得了原料基地，政府引进了大额投资，农民种树还能取到劳务费。

但是协议签订的第二年，文山项目刚刚开始建设，绿色和平组织就对国家林业局森林资源管理司公开举报，检举金光集团在云南圈地毁林的违法行为，促请有关部门依法查处。

多家新闻媒体接到举报跟进调查，确实发现了问题。比如说，按照金光集团和文山州政府公布的信息，550万亩速生林主要来源是当地的荒山。但是整个文山州根本就没有这么多荒山，只能用天然森林来凑数。所以金光集团真正的计划是把天然林全部砍光，改种桉树。在引发媒体报道之前，国家严令保护的原始森林也受到了连带影响，出现了盗伐和滥伐现象。

至于说这个项目怎么通过的审批，面对媒体记者，云南省发改委和林业厅都表示不清楚，不知道。

金光集团云南造林的模式被戳破之后，媒体开始调查海南圈地造林的情况。记者调查发现，海南的模式也一样，也是大量采伐天然林，再统一种植桉树。

在引发全国范围的舆论关注之后，国家林业局亲自调查，问询云南政府。金光云南项目虽然从来没有正式宣布取消，但是也实际叫停了。直到今天，金光集团也没有重返云南。这是民间力量第一次用环保理由中断了重大投资项目，被认为是中国环保史的里程碑事件。

事后来看，金光云南项目彻底失败，除了破坏天然林地，触及环保底线，可能还有一个现实因素，就是承包价格不合理。

少数报道曾经提到过，金山和文山的协议约定了50年的承包期，每亩土地的承包费总共是40元，折合下来每年每亩地的价格只有8毛钱。

低价承包的不只是土地经营权，这些地块上现有的资源，金光集团也要占便宜。协议规定，地块原有的林木，按照每立方米70元的价格一次性转让给金光集团。这些林木即使都是价值很低的松树，在扣除采伐和运输成本之后，每立方米的净价值也在几百元，其他木材还要更高。

多个条款累积下来，金光集团的合同可以说是一本万利。利润来源是本地几代人积累的木材资源和全国人民分摊的环保成本。金光集团利用地方政府对吸引外资的狂热，和地方利益集团快速达成了分赃协议。如果不是他的小聪明用的太多，所有的环节都要占便宜，金光集团的计划很有可能就要成功了。

在破坏云南天然林的计划失败之后，金光集团继续在中国长期投资经营，并没有为此付出代价，业务已经交给了第二代黄志源。当时公开替金光集团辩护的干部，比如说政研室的工业处长聂远非也都正常退休了。

2007年，南方都市报为云南毁林事件做了一个总结报道，标题是《国际造纸大鳄金光集团云南圈林缘何再度搁浅》。请静静帮我读一段。

熟悉案件的，最初是有金光毁林事件的，之所以把他拿下，是因为有领导打了招呼。国家林业局一位官员对记者说，国家林业局做了妥协。国家林业局和云南省政府妥协的另一个结果，是在2005年，双方在云景林纸的所在地景谷县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联合调查。此前国家林业局从未和其他省政府进行过此类合作。

这是前所未有的。国家林业局一位官员说，因为是云南省的森林，还是要争取他们的主动性，才能达到管理好森林资源的目的。为了达到共同行动的目的，我们有很多迁就和让步。

作为双方联合调查的一个条件，国家林业局答应不对媒体公开结果，甚至在写调查纪要时都没写具体数字。实际上数字是很惊人的，一旦这些数字在外传开的话，是谁也承受不了的。

上述的国家林业局官员称，调查效果很好，但之后有些不了了之，没有媒体的参与，引起的震动就不够大。另外，地方政府最怕也最难办的是处理人。如果老百姓零星偷砍盗伐了几方的林木，按照森林法，森林公安处罚都是很严厉的。但是对数目达到几十万方这种事，最后却没有为人为此真正负责，没有怎么真正处理人。

@@@ 督工，这还没到夏天，你怎么把神奇小路的小凉被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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桉树真相：经济价值与生态再评估

金光集团的核心问题翻篇了，但是事件本身还是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力。绿色和平组织在调查的时候有居民反映，大面积种植桉树之后，土地板结，水位下降，动植物种类和数量也急剧减少。还有媒体摘录了一个不知真假的顺口溜：“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

这让大多数中国互联网用户第一次了解到桉树，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桉树有害。但是因为大多数媒体回避了金光集团事件的具体情况，所以普通人往往也只是看到了一个结论，忽视了桉树有害的前提是大面积砍伐天然森林。

从此以后，每次出现南方气候新闻，就会有媒体去重复利用当年的素材，在桉树身上找话题，进一步加深了刻板印象。

到了现在，桉树的负面形象已经不限于破坏原始森林，还有浪费水源、耗尽养料、散发毒气，几乎已经是绿水青山的对立面了。

至于说这次广西大旱再次扯出了桉树话题，还有一个原因，桉树的第一种植大省就在广西。

90年代，桉树在整个广西的种植面积还不到100万亩，21世纪初增长到200多万，到了2016年，广西的桉树种植面积达到将近2500万亩，已经接近了当初金光集团在云南的规划数量。

桉树面积扩张的同时，广西也出现过质疑的声音。2015年前后，广西林业厅下发通知，要求把桉树的种植比例下调10%左右，部分地区禁止种植，各市都有自己的限桉政策。

但是没过几天，广西又取消了对桉树的限制，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去砍伐原始森林种桉树，桉树就找不出多少负面问题，和经济效益比起来微不足道。2023年，国家林业局发布了官方文件，为桉树正名，反驳了对桉树的每一种夸大指责。

首先是桉树破坏土地的问题。必须承认，任何人工经济林，只要大规模集约种植，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消耗肥力。这个问题在快速成长、快速砍伐的林木种类上更加明显。但是和其他经济树木相比，桉树并不突出。

生物生长需要从外界吸取营养物质，这是物质守恒定律决定的，没有任何例外。土地蕴含的微量元素有限，在人类发明化肥之前，种粮种菜也要依靠轮作和休耕才能保持地力。所以在种植经济林的区域，要解决地力下降问题，就必须使用化肥。现在农林业也能够高产，就是依靠化肥和农家肥的巨大优势。

如果是原始森林，开荒滥用化肥，可能会制造很多问题。但如果是在荒废，甚至是裸露的地表上种桉树，对于环境的冲击，最高也不会超出普通耕地的水平，而且至少缓解了水土流失问题。

第二个谣言是桉树抽水机的说法。桉树的吸水性确实很强，但是能否造成严重危害，就要看种在哪里。国家林业局给出的数据，桉树的生长砍伐周期一般只有三五年。在这段时间里，桉树根系深入地下不会超过200厘米，消耗不了多少深层地下水。

林业科学研究院2022年的数据显示，成熟的桉树日均耗水量大概是3到4升，松树是4到5升，杉树是5到6升，换成其他的乔木也不会更省水。

按照桉树的用水量，在年降水量大于800毫米的地区，用不到存量的地下水。中国的桉树主要种植在两广、海南和福建一带，这些区域的年降水量普遍超过了1000毫米。在这些区域，桉树不仅不抽水，对水的利用效率还很高。每合成1000克的干物质，桉树只需要510升水。

这些年，两广地区都出现过区域性的干旱，导致地下水位下降。从因果关系上来看，主要的原因是当地的气候变化。桉树林即使可以抽水，也抽不到云层里的水汽，不可能影响大气环流。2024年广西普遍洪灾，没有人感谢桉树抽水，现在更没有必要去指责桉树吸水。

至于说桉树有毒的说法，没有任何根据。桉树油的生产办法很简单，就是把桉树的树枝和树叶摘下来，直接用蒸汽蒸馏，冷凝之后就可以用于牙膏、漱口水，甚至是食品和药物。如果桉树散发的气体或者液体有毒，食品行业比我们还要着急。

按照当今中国桉树种植情况，桉树最可能的负面影响是大面积单一树种导致的生态链缺失，影响了生物多样性，也制造了火灾隐患。但是这些问题并不比农田或者土地裸露更严重。

中国的大多数领土在温带，长期处于粮食紧张状态。自古以来，中国绝大多数土地和肥料都用于解决基本的吃饭问题。所以普通中国人对于种植园经济缺乏认识。我们看到有人在农田之外做认真的经营，还要施肥和灌溉，就会觉得反常，产生本能的质疑甚至是抵制。这可能是桉树有害的谣言广泛传播的社会基础。

以后，随着粮食储备增加和人口快速下降，中国尤其是亚热带省份，还会有更多的土地用于多元化的经营。现在广西部分土地退出桉树种植之后，也不是简单的丢给自然，而是改成甘蔗，也是热带种植园模式。中国人应该慢慢习惯未来的农业常态。

那广西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桉树？

广西是山区，但是喀斯特地貌，也就是石山占了很大比例，土层薄，高大的乔木难以生长。同时，珠江水系覆盖了广西全省，倒是很适合砍伐森林，利用水路运到发达地区。

最近几百年，因为广西柳州的木头大量用于做优质的棺材，形成了特色的丧葬产业。东南地区一直有“生在苏州，葬在杭州，死在柳州”的说法。

19世纪，发起太平天国战争的骨干团队包含了很多的广西烧木炭的工人，比如说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

经年累月的消耗下来，到了建国前后，广西作为热带省份，森林覆盖率只有16%左右，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直到80年代，广西的林木蓄积量只占了全国的2.6%，林业产值在全国排不上号。

引入桉树之后，广西现在已经是全国林业第一大省，也是全国唯一林业产值超过万亿的省份。2024年，广西的木材采伐量是5923万立方米，相当于全国的43%。所以广西提供了全国最多的人造板材，纸浆产值也达到了4200万吨。

回头再看20年前金光集团给云南文山画的大饼，纸浆产值也只有120万吨。

在广西努力砍树的同时，森林面积居然还在不断上升。目前广西森林覆盖率达到了62.5%，已经是全国第二，马上就要追赶冠军福建了。全区20%的森林面积是桉树，贡献了80%以上的木材产量。

可以说，就是因为广西用桉树赚到了钱，才能在更多的山区搞绿化。能明码标价卖掉的绿水青山，是真正的金山银山。

从对外贸易的角度来看，桉树的作用也很大。目前中国纸浆产量接近900万吨，世界第一。但是2024年中国还是进口了将近3000万吨的纸浆和纸，占了国际贸易需求量的四成还多。

中国的造纸业产品，主要的消费方向早就不再是书写和印刷了。新闻纸加上书写纸，再加上纸巾和卫生纸，也不到总产量的1/4。包装、纸箱和工业用纸才是造纸业的主要产品。所以就算将来办公和学习全面电子化，中国每年还是需要生产上亿吨的纸浆。

现在国产的纸浆原料，桉树占了将近1/4。在高档的木浆领域，占比接近60%。如果没有大面积种植桉树，中国人的用纸自由也是个问题了。所以无论是从经济角度来评价，还是从整体的生态规划来评价，广西多种桉树都是符合中国利益的选择。

从桉树的相关谣言来看，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但是记忆也经常会扭曲。20年前云南的政企勾结毁林案件，20年后并没有被完全忘记，但是只剩下了一句简单粗暴的结论：桉树有害。最可怕的是，这个简单的结论还是错误的。

所以媒体除了关注当下的新闻，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认真保存核定本，避免中国积累的经验教训被污染，甚至变成负面的无形资产。希望睡前消息能够在这方面发挥一点作用。

感谢各位收看，898期节目到此结束，我们周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