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858】我的中美“对账” 从1984开始

大家好，2025年1月28日星期二，农历初夕。感谢各位在大年夜支持我们的节目。请静静介绍话题，今天是初夕，聊一个和过年相关的话题。

年底这几天，B站有很多的怀旧视频，描述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前的过年气氛。但是现在很多人就算是回到了故乡，也感慨找不到当年的感觉。督工为什么社会发展，年味反而越来越淡了？

按睡前消息的风格，在讨论主要话题之前要下定义，避免后面说废话。全国各地的风俗有很大区别，我很难用具体的活动来定义年味，只能去分析普遍的心态。我认为中国人能够达成共识的年味是一种超越全年大多数时间的欢乐状态，可以让我们充分满足物质、精神和社交方面的需求，留下美好的群体记忆，期待下一次过年。

有了定义之后才能说观点。我十年之前发表过一条知乎短回答，上了知乎日报，这也是我的知乎点赞数量排名前几位的优质内容。请静静帮我回顾一下。

知乎的提问是：怎么过年才有年味？

马前卒回答：一年不买新衣服，每月吃一次肉，除夏秋外不吃水果，放弃手机网络高铁和亲友写信联系，不看任何娱乐节目，每周只休一天还要早起做家务，然后过年你会发现穿新衣服很开心，敞开吃鱼肉果蔬很幸福，亲友团聚好热情，春节晚会真精彩，假期睡懒觉超级舒服。这就是过去的年味。

我十年前的观点压缩成一句话，过去的年味是稀缺后的享受，是苦难后的休息，是寂寞之后的精神生活。至于说为什么平时就有那么多的苦难，原因是农业社会的基本特征就是辛苦和穷困，稍有剩余也很快就会出现人口增长拉低人均资源，重新回到穷困状态。所以我们只能用过年的狂欢来稍微缓和平时的苦难。现在大多数中国人摆脱了农业社会的生产生活节奏，也远离了农业社会的匮乏，年味变淡很正常。

具体到B站观众，年味消失可能和年龄还有关系。2025年哔哩哔哩白皮书显示，70%的用户在18到30岁之间，第三方网站数据显示，24岁以下的用户最多。这说明大多数B站用户是大学生或者是刚刚结束学生时代开始工作的新一代成年人。从心态上来说，大多数B站用户对春节的记忆都是在年味的消费者角度形成的，而现在我们要做年味的投资者了，必须考虑的年味的成本，心态肯定要变。

我举一个例子，20年前可能有某个B站用户住在一个距离县城不远的村子，父母经常去参加县城的集市卖一点土特产。到了年29，父母有两个选择：提前一天收摊回家，挂灯笼，做一点特色的年夜饭，陪孩子去附近的雪地玩一玩，或者是逛逛县城。这是不是就是我们曾经期待的年味呢？但是父母还有另外一种选择：趁着打工的人纷纷经过县城回家，摆摊到大年三十上午中午才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去，但是多赚了二百块，正月不出摊，心里也少了不少的经济压力。为了我们当年曾经期待的年味，他们可能不会做第二种选择，但是他们一定知道自己营造年味的代价是少了二百块钱。就算可以享受全家团聚的快乐，成年人心里也总是记着成本，恐怕不会专心的去享受。

年轻一点的B站观众，父母当年可能有出门打工的经历，为了回家过年把年味带给子女和父母，他们不仅要考虑春节加班工资的机会成本，还要坐绿皮火车几十个小时，带着比自己还重的行李转车，一路上应付抢劫盗窃的风险，应对各种奇奇怪怪的敲诈，担心春节后被辞退的焦虑。这些问题我们当年作为孩子是感受不到的，只记着父母带着新鲜东西从大城市返回的快乐。

成年的B站用户要自己去制造年味，承担春节气氛的全部成本，经济方面不算，就说长途往返之后上班的疲惫，回家要替父母撑面子的压力，改变生活节奏适应家乡的痛苦，都是过年之前就要考虑的问题。我们的生活成本虽然比父辈当年要低，但是从年味的消费者变到了年味的投资者，必然改变我们对春节的观感。我们可以揣测一下，当年的父母感受到的年位也许和我们并不一样。

缺乏年味的第三种原因是中国人刚刚经历了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我们抱怨今天缺乏年味，潜台词是，过年放肆的享受春节假期，享受一种超越平时生活的快乐是一种自古以来的常态。所以今天缺乏年味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平时的艰难生活背景下，古代人的确很享受春节，就连逃债的杨白劳都要吃一顿饺子，给女人买一根红头绳。但在刚刚过去的几十年，中国人在春节享受到的快乐是远远超过大多数祖先的。换句话说，当前年轻人记忆中的年味很有可能是历史上一种异常的数据。

前面提到年味的核心价值在于超越日常生活，这个日常生活不仅是过去一年的记忆，更是之前几十年的群体记忆。比如说如果某个家庭连续几十年吃粗粮，穿打补丁的衣服，生活水平忽然在一年之内就提升，能够每星期都吃肉，换上了整齐的衣服，年味会不会因为富裕降低？显然不会，因为在这种设定之下，炖肉买新衣服可以看作新生活的庆祝，年味和新出现的富裕不是相互排斥的关系，而是相互叠加的关系。要等富裕生活持续十几年，成为记忆中的常态之后，生活对比导致的年味才会淡化。

过去几十年，中国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无论是因为拆迁，因为读大学，还是纯粹的在流水线上打工，做蓝领工人，大多数家庭都经历了一次生活水平突变。在变化的过程中和之后的几年，年味会出现一个异常的高峰，成为当代年轻人的童年记忆。重现这种年味不是不可能，但是难度比较大。

另外，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还消灭了传统熟人社会的社会基础，这个熟人社会的解体过程也制造了一个短暂的年味高峰期。在农业社会，如果没有亲戚邻居帮忙，劳动的效率就会明显降低，很多农活甚至根本没法干。另外，农村社区远离政府力量，要是和邻居关系不好，指望乡镇派出所那几个人保护自己的安全，保护自己的财产，日子就没法过了。所以大多数农民和小镇居民都和自己所在的社区牢固绑定，和自己周围的人维持密集的人情往来。这其中肯定包括一批真心相交的朋友，但是也肯定包括一些自己未必喜欢的人，一些不得不面对的亲戚。在避不开的熟人社会过年，当然也很热闹，但是也必须去维护负面社交，这让当时的年味打折了。

工业社会提供的职业自由，要赚钱农民可以放下自家的土地出门打工。工业社会提供了更好的公务服务，要解决邻里矛盾，农民现在可以找法院。普通人不需要强行适应传统熟人社会也能维持基本生活。所以普通人不再维护熟人社会的全部人情成本，而是挑选自己喜欢的人交往，忽视那些本来就不喜欢的邻居和远房亲戚。同时，工业化社会初期，无论是因为户口还是因为房价，靠打工收入进城定居都比较难，大多数人只能在城市租房或者住宿舍，把父母孩子留在农村。过年的时候都要回老家，这在空间上维持了原来的熟人关系。在这个历史阶段，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过年前后面对的都是一个经过筛选的熟人圈子，亲戚和朋友密集的住在附近，大多数聚会和拜访都对应了比较真诚的交往，制造了欢聚一堂的效果。这种自住熟人社会加强了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的年味。我相信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的普通人都会羡慕。

等到工业社会转型完成，打工群体攒够了县城买房的钱，大多数人离开农村，住到了对门都不一定认识的楼房小区，原来的熟人社区几年之内就在空间上解散了。

2015年之后，虽然有了手机和微信，约一次亲友聚会的难度反而在不断增加。同时，无论在家乡还是在工作的城市，年轻人重建熟人社会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老一辈人去世的速度。所以过年提供的社交价值在21世纪初的高峰期之后快速下降，现在已经明显低于过去那种无法回避的熟人社会了。

总结一下，对于大多数B站青年用户来说，年味的消失原因是环境发生了三种变化。首先是生活水平的绝对提升削弱了过年的奢侈感；其次是儿童视角切换到成人视角，过去享受年味，现在负责制造年味，增加了过年的成本；最后是中国农业社会完成了工业化，丢掉了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转型期的独有优势。这三种变化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不可逆转。

我们不可能为了烘托过年气氛去降低平时的生活水平。我们不可能为了享受年味重新变成儿童。我们更不可能为了转型阶段的热闹让中国重新走一遍工业化的历史，所以“如何拯救年味”是一个伪问题，至少对于当代的中国人没有答案，我可以理解普遍的怀旧心态，但是真正值得考虑的问题是现代的中国人应该如何创造出新的群体文化活动，让普通人暂时超越日常生活，在时间流逝的节点上感受到正面的情绪。

文化生活需要充足的物质条件做基础。当代中国的人均物质条件已经超越了古代最富裕的城市，但是普通人被陌生人社会困住了，没有办法联合起来制造社区文化。我们住在高层小区里，更像是住在动物园里的猩猩，看左面是大象，看右面是长颈鹿，前面是大熊猫，貌似邻居很多，实际上不能交流，反而增加了恐惧感。现在大城市最热门的群体活动是彼此之间不需要合作或者交流的马拉松比赛。热门的马拉松比赛需要花几百块的报名费，名额总是供不应求，需要抽签参加。这说明人民群众对狂欢对社交都是有被压抑的期待。

要解决当代文化问题，我希望各个社区从全民健身运动开始，建立自己的运动队，让观众和本土化的俱乐部产生归属感。我也希望各个社交平台联合举行春节文艺竞赛，每个平台都推出自己的节目，像当年的超级女声竞赛那样，让全国人民投票，全国人民来淘汰，制造春节的气氛。我也希望儿童从小学开始就有足够的社交时间，在学校之外就能够和朋友经常的线下聚会，春节时候大家也知道去哪里了。但是这些方案能够落实的前提都是政府能够改变管理模式，政府必须承认原子化的陌生人社会并不利于增加人民的幸福感。人民必须在自由的状态下尝试各种复杂的组织结构，尝试各种超越传统的文化模式，随时淘汰现有的文化模式，才有可能创造最舒适的现代文化生态。如果政府总是想用官方机构去满足大多数人的精神需求，质疑基层自发组织的合理性，普通人的幸福感就不会跟着经济一起增长，甚至会产生普遍的怀旧情绪，认为社会在倒退。

但是怀旧也的确能够提供一部分经验。前面我分析农村年轻人的怀旧情绪就总结了一个普遍现象，在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阶段，普通人利用工业社会的自由对传统熟人社会做了一次自助选择，只保留自己喜欢的那部分社交，明显提高了生活质量，提升了幸福感。这虽然是转型期的暂时效果，但是可以提醒当代中国人，自由选择的传统文化遗产才有价值，自由选择的另一侧就是自由的淘汰。如果各种文化遗产，比如说京剧，比如说没人在看的报纸，不能被自由的淘汰，总是占用政府补贴，维持半死不活的状态，传统文化依然也有可能像是传统社会的强制性无效社交，变成负面的遗产。

在这个话题的最后，我还是欢迎各位在B站去搜索我2018年的长篇演讲《保卫我们的现代生活》。不意外的话，未来十年二十年，这篇演讲随时可以拿出来评论现实。

最近还有个这么话题，TikTok在美国正式被封前夕，一部分的美国用户注册了小红书来和中国人交流日常生活，很多人发现这些美国用户的生活难处和超级大国的形象并不匹配，让普通中国人也能产生优越感。比如说有的美国人表示正常工作吃不起鸡蛋，有的视频表示自己要交服装费，还有的美国人要打两份工甚至要卖血才能支撑日常生活。这一次互联网交流被称为中美人民对账运动，督工你怎么看待中美两国的对账效果？

这个话题很大，而且没有官方总结，用半期节目的篇幅我很难对每个说法去逐个证实或者证伪。这里我基于个人经验给大家分享一下过去几十年和外国社会之间的间接对账经历。

我1981年出生，最早的记忆从1984年开始，但是既然是谈论间接对账经历，上一代人的记忆也可以分享。现在很多人说起文革期间的社会共识，经常会引用1960年雷锋日记的一句话，“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穷人没有得到解放，他们没有吃没有穿，受着压迫剥削，我们绝不能眼看着他们受欺凌，一定要将革命进行到底，解放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民”。这句话往往用来证明当时的人完全被政治口号蒙蔽，不了解美国的经济实力，不了解美国的平民生活。但从正式文件来看，这句话对应的官方内容是毛泽东在1960年的发言，原话是，“现在我们跟赫鲁晓夫的分歧根本的问题是全社会除社会主义国家之外的三分之二的人民要不要革命的问题，属于社会主义国家的三分之一的人民要不要继续革命的问题。”雷锋作为一个受教育不多的普通士兵，对上级传达的国际形势教育似乎有一定偏差。雷锋写日记的第二年，就是1961年，中苏彻底分裂，宣传机构不再强调中苏两国社会主义的共性，开始淡化三分之一人民已经解放的说法。后面再提到三分之二世界人民，往往是对应亚非拉第三世界的整体概念，不会说美国和西欧发达国家的人民属于三分之二饥寒交迫的部分。这样到了七十年代，无论是看当时的回忆录，还是根据我周围的长辈回忆，相当一部分受教育人口，尤其是年轻人已经对美国经济有比较模糊，但是方向绝对正确的认识。

在经济领域，当时地方上的轻工业企业如果能够把产品卖到国外，换到外汇，尤其是美元，要被重点奖励。反过来说，重工业企业要发展要进口外国设备，纪委最先考虑的一个问题就是要动用多少美元，如何节约宝贵的外汇。所以技术阶层很清楚美国的力量。

更重要的影响力来自于教育系统。从1964年开始，教育部把第一外语从俄语已经改回了英语，中小学也陆续下发了英语教材，只是占考分的比例比较低。这是国家机器给学生做出的最强证据，承认美国比援助给我们全套工业的苏联更强大。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英语成为考试科目，全国的学校都急着开英语课。我妈妈1973年师范毕业之后已经当了五年的教师，1978年又被抽调回师范加了一年英语培训，然后就要去给初中生上英语课。这些来自官方教育系统的认证，加上80年代前期电影对美国华侨的高度评价，再配合上挂历招贴画上的美国风景，在80年代早期制造了很强的文化冲击，制造了美国和西方国家的近乎完美形象。到了1986年我上小学的时候，有关部门已经意识到美国文化的影响太大，需要在教育体系做一点对冲的内容。二十世纪读小学的人应该都记得各种作文选集，当时小学生的写作能力普遍差，能够仿照外地的优秀作文写半真半假的内容已经值得鼓励。所以从老师到学生都比较认同外地来的作文合集。我的八十年代没有足够的书看，把作文合集也当做了解世界的信息来源了。虽然内容都是套路，但是至少可以看看别人的生活，看看同龄人的生活。那个时候让我印象深刻的一种作文题材就是某些小学生有机会去港澳甚至美国探亲旅游，回来写了自己的见闻。主题往往是资本主义社会确实发达富裕，有很多汽车和高楼，帝国大厦比山还要高，金门大桥的钢缆比大树还粗。但是不能忽视资本主义国家的缺点，比如说贫富差距，大街上有流浪者，社区治安不好，住楼房有门禁系统，住郊区需要保安，什么服务都要钱，给人很大压力。回头看看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虽然在发展，但是社会和谐，大家努力，生活轻松，有饭大家吃，将来我们一定会更好。

随着中美两国开放人员往来，八十年代的确有一批人去美国探亲移民，顺便把中国孩子带过去，但是带着孩子去美国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再回中国大陆读书的例子，我猜全国也很难超过三位数。这么小的样本还是在各地不同的作文选集形成了一种显著的套路。我猜除了相互抄袭的原因之外，教育系统肯定在鼓励类似的题材。我当时年纪还小没有后来想那么多，但是也感受到了刻意感。所以我对这些内容的态度当时就是有限相信。如果明显不同视角的作文在描述美国同一个负面问题，我承认这个负面问题肯定存在，但是到底程度如何，能否抵消美国的发达，能否和国内的类似问题处于同一水平，我还要看其他证据。80年代我得到的另一套证据来自一个大家肯定想不到的地方——苏联。当时我能看到一些美国的社会负面信息，也能看到苏联军队全球扩张的信息。但是媒体很少介绍苏联人的日常生活，至少没有明显的批判。在我和同龄人眼中，苏联是一个和美国并驾齐驱的超级大国，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平肯定远高于中国。而且因为来自苏联的负面信息少，这似乎是一个比美国更美好的国家。我父亲在矿山工作，他有个同事调到了唐山附近的露天铁矿，去苏联的白俄罗斯地区学习操作别拉斯超重型卡车。不算50年代去过苏联那种老专家，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从超级大国回来的人。他回国之后和我父亲两个人聊天，说起苏联的生活水平。那位长辈指着桌子上的饭菜说，吃喝水平和咱们的工人差不多。这里提到的工人是中央部委直属大型国企的工人，在当时的中国，收入可以排到前10%甚至前5%，并不代表中国80年代的平均生活水平。但是这依然给80年代的我带来强烈震撼。让我意识到，超级大国的生活水平和中国相比并没有拉开难以想象的差距。如果我们能够追赶苏联人生活的背影，那美国的生活应该也不是神话了。前几年从作文选集上了解了一件美国生活缺点，反而更可信了一些。

到了小学高年级，我的邻居买了一本书曹桂林的半自传题小说《北京人在纽约》。我花了一天时间就看完了。1993年这本书又被拍成了电视剧，成为很多中国人对美国日常生活第一次感性认识。

请静静帮我读一段作者1991年写的自序：“美国，我真不想骂他。的确他有很多好的地方，比如人们都知道美国是儿童的天堂，青年人的战场，老年人的牧场。虽然对老年人是亏了点，可对青年人来说是个好地方，只要你努力，肯拼命，聪明加上体力好，总会有个成功的机会。虽然那座通往成功的桥又窄又长又艰辛，但毕竟有人能通得过，我就是其中一个。但是桥那边并不是一片乐土田园，桥那边更是满地陷阱，荆棘丛生，一不留神你就会全玩完。我写了过桥的艰难，但大量的篇幅还是写桥那边所发生的事，因为很多人并不知道过了桥后还会出现什么，桥那边为什么喜变成了哭，乐变成了哀，有变成了无，肉变成了血，生变成了死。”

这本书反复引用一段我至今不知道真假的美国民谣歌词，“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去，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去，因为那里是地狱”，看完之后我觉得民谣总结的很好。两个八十年代的北京中产去美国打工，对美国第一印象就是物质产品丰富，以及对劳动力的高效率榨取。大街上随时都有偷东西的黑人帮派，也能捡到在中国算一份家当的日用品。机缘巧合，两个人经商赚到一笔可观的财富，但是没有能力去应对金融波动，也管不了自己的女儿，精神空虚滥用毒品。全书最后，主角家庭解体，女儿死在街头，企业资金链断裂，房地产周期清空了个人资产。从任何角度说，这都不是一本夸耀美国梦的作品。同时同名电视剧在央视的收视率达到67%。我不认为90年代的中国人会对美国的福利，治安和金融环境会有完美的想象。

在八九十年代的北京和上海，出国打工普遍有“洋插队”的说法。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在中国国内，七十年代的城市知青被削减的就业特权和农村的中学生一起履行国民义务，一起竞争招工名额。结果就是青年人彼此对账，都加深了对国家的认识。包括《北京人在纽约》在内，一大批中国受教育青年去了美国，经过激烈的竞争，把自己的生活感受带回来，增进了对世界的认识。这是中美平民对账的开始，而且是真人现场对账。

看多了类似的内容，我甚至不太理解最近这次对账运动到底是想反驳什么呢？九十年代中期就是美国盗版影视全面占领中国市场的阶段。比如说《真实的谎言》，《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后面的《越狱》，《绝命毒师》，还有反复重播的《成长的烦恼》，《老友记》，从各种角度给我们展示美国社会。到了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至少从我的观感来看，美国社会的各个角度都比较充分的展示出来了。我知道美国技术先进，地大物博，也知道美国的地域差别大，某些社区治安混乱。如果能够拿出资本认同的创造，再普通的美国人也有可能一夜暴富。如果没有留出足够的资金应对经济周期，再大的富豪再稳定的中产也有可能一夜跌到底层。尤其最近几年，因为国内的视频网站追求流量，你可以看到美国人嘲讽自己最狠的没品作品。比如说《Family Guys》恶搞之家，是我在B站常用的消遣之一，随机看上五集，你就会发现所谓的对账运动其实翻的都是陈年旧账，而且是已经堆积在简体中文互联网，配上字幕的旧账。

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观感，新一代人似乎也不是很需要这种对账运动。

2020年，我带自己的孩子加上同学的孩子去美国，两个孩子都是长三角地区的00后。我们第一站到了纽约，我带着自己的童年记忆去看联合国大厦，看华尔街，穿越了布鲁克林大桥，结果他们00后的观感就很淡薄，因为这都是他们的沪宁杭地区常见的东西，远不如大都会博物馆有趣。倒是波士顿那个城市看起来古老，还有哈佛和麻省理工两个大学街景和自然风光结合的好，能够让00后的小朋友感兴趣。我认为00后的直观认识还是比较正确的。美国现在最大的特色就是哈佛和麻省代表的全世界高科技人才和波士顿城市代表的文化资源。下次去美国我打算让他们再看看美国西部的开阔原野，体验一下广阔的土地和自然资源。

前几天，静静同学帮我整理了这次对账的热点话题，排在前面的内容包括美国底层要卖血，普通人读大学需要申请长期贷款，住自己的房子要交房产税，日常生活如果断掉了商业医疗保险很容易破产。我理解一个人必须长期确信美国是一个高福利，低税收，低物价社会，才会在这次对账中得到新鲜信息。所以我想反过来请教一下各位观众，在小红书对账活动中兴奋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而兴奋呢？还有在对账之前，这些人对美国的认识是怎样的呢？最起码欧洲福利好，日本治安好，美国机会多，是21世纪初发达国家最基本的民生特征。如果连这些内容都不了解，把欧洲，日本，美国全部的优点串起来塑造一个完美形象，再用对账去批判，我认为当事人恐怕没有充分利用九年义务教育，也缺乏最基本的信息搜索能力。

今天是除夕，我不想占用各位太多的时间在具体内容上搞重复对账。这里我要根据过去两周的观察解释一下，对账运动影响力能够溢出小红书的几条中国原因。

第一，中国现在的劳动力结构比较特殊，正好处于农村剩余劳动力即将全面转入现代社会的前夜。因为大多数农村劳动力已经转出来，所以青壮年保证基本生活水平不难。因为还有那么一点剩余劳动力没有出来，还可以根据小块土地收入去定价。所以根据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价格等于边际成本，普通劳动力的工资也很难抬起来。刚刚发生的比亚迪巴西奴隶工人事件，各位观众应该还记得，我对比亚迪的态度比较善意，不太相信比亚迪的子公司真的会把人绑架到巴西去搞强制劳动。但是哪怕你用最乐观的方式解释这件事，也只能说中国西部体力劳动者的待遇就是这个样子。在热带要住没有空调的房子，几十人挤在一起，吃不新鲜的食物。所以他们在国内是这个样子，出国干类似的工作也没有明确的抵触。2024年还有一个典型中国新闻，河南叶县八个女工在卡车的封闭车厢里面窒息，原因是他们想节约下班的路费，同意工厂用装牛肉的冷藏车厢每天搭载他们上下班。车厢里没有降温的干冰，没有完全清理挥发出来就导致呼吸困难，八人全死。事发之后，国内媒体是有深入调查的，女工都是农闲时间到工厂赚钱的临时工，早晨七点到晚上六点连续工作，每天赚一百块钱，一个月二十三个工作日是两千三，没有社保。这就是中国最后一批农村剩余劳动力的市场价格。我并不想把比亚迪工人的待遇或者河南女工的工资放到小红书去对账，我只是提醒各位，这些劳动力存在就决定了服务业和体力劳动的工资水平，导致中国城市人口可以享受到廉价方面的服务，也让蔬菜行业这种劳动力密集产业降低成本，让中国人吃到全世界最便宜的菜。这体现在金融数据上，就是人民币在类似产业方面购买力很强，可能会等于汇率值的两倍。但只要最后一批劳动力完全从农村转移出来，劳动力的边际成本就会完全脱离小块土地的定价方式，随着尾部的消失而快速上升。新来的所有人都期待和城市人口相近的生活待遇，原有城市人口的生活压力就会超过通胀的速度放大。所以你可以夸耀中国人的工资待遇不错，也可以赞美中国劳动力密集产业的服务好收费低，但是在AI工人全面取代蓝领实体工人之前，这两件事不应该同时成为中国的优点，这是违反基本经济规律的。很多人可能是用巧妙的方式绕过了经济规律，放大了小红书的对账效果，才会产生错觉。

对账运动产生冲击的第二个原因是中美居民主动承担的现代化生活成本不太一样。还有一大批中国人虽然已经开始从工业社会赚钱，但是消费还沉淀在农业社会的生活方式里，这节约了一部分照料的劳动力，貌似是节约了整个社会的成本。还是上面河南女工的例子，记者上门采访发现这些人不出门打工只在本地打工的原因，往往是照顾家人。比如说，其中一个女工的儿子二十多岁智力残疾，另外一个女工丈夫长期躺在家里养病，其他女工也基本上是要照顾未成年后代。但问题是，这份两千多月薪的工作在不加班的情况下，是早晨六点半起床，晚上七点下班才能搭乘上二氧化碳货车。家里那些老弱病残的照顾水平可想而知。相比之下，已经进入现代社会的家庭，就会更重视人的生活感受，宁可付出更高的生活成本，牺牲家庭的长期发展。比如说90年代大下岗时期我就观察过，同样是家里有卧床不起的病人，同样缺乏现金来源，那些纯粹的农村家庭就能狠下心把病人扔给老人或者孩子去南方打工赚一点现金，而下岗工人家庭宁可吃存款，宁可借钱，或者在山坡上种一点粮食吃，也希望能把老人照顾的稍微体面一点。当时中国的艾滋病重灾区除了河南的艾滋病村，另一个地方就是东北的老工业基地。这种职业上的交换反映的是前面几代人对现代生活的认同。现在美国很多人宁可卖血也要维持一些中国人看起来是锦上添花的消费。我可以通过21世纪初的人生经验去理解。

中美底层差异第三个原因可能和移民政策有关系。我观察了一些小红书上的美国人抱怨，往往集中在上升通道太贵，读大学的贷款利息不低，读了也未必能找到好工作成为中产，好多人甚至就是因为努力挣扎想成为中产反而背上了沉重的债务，长期沉淀在底层。与此同时，美国每年还在从全世界招揽最聪明的学生来美国读书或者工作，这些人的目标也是留在美国工作，进入中产以上的阶层。几十亿人口选出来的人才平均来说肯定要比三亿多美国人的后代更聪明更有野心。所以只要美国不停止招揽教育水平高的移民，上升通道就一定会相对狭窄。中国名校的本科生说美国好赚钱，美国的本土学生说当中产太难了，这是一件事的正反两面。当然理论上来说，聪明的人聚集到美国，聚集到一起创造新产业，也能研发新产品，再雇佣下层来制造，提供足够的技工职位。这的确是美国下层还过得去的原因之一。但是现在世界的大多数产业是国际化的，在美国研发不一定在美国制造。马斯克可以把焊不锈钢火箭的职位留在美国，但是造汽车就要分出大量的职位来中国。所以美国底层不仅觉得当中产很难，还感觉就业压力大，缺乏稳定的技工职位。前些年我在苏州和上海的老城区也遇见过一些抱怨外地人抢走体面职位的本地人。这些抱怨虽然在立场上不太站得住，但是在逻辑上比很多小红书对账的言论更说得通。

当然，以上所有的问题都绕不过一个大背景，就是中国的九十年代动荡之后，二十一世纪的前十几年经历了一次全面工业化，彻底颠覆了自己也颠覆了世界格局。中国人第一次发现不仅可以和美国比总量数据，还可以试试比人均数据了。比较这种事从来只在可比的数据之间有意义。所以从局部来说，对账可能是反映了一部分中国人的教育水平差，但是从总体来说，对账说明中国受教育水平最差的那部分人口也分享了工业化的红利。这也是睡前消息节目一直强调的新闻背景。过去几百期节目，我们不止一次的重复，21世纪以来，全世界只有大陆，台湾，美国，韩国四个经济体存在有效的经济增长，其他国家或者是维持现状，或者是跟着卖点资源都是混日子的。而在这四个经济体中，中国大陆又占了最大的一块相对增量，是一个蒸蒸日上的社会。但这不能因此就下结论，在民生方面，哪怕是蓝领阶层的民生方面搞全方位的对帐，中国必胜。因为在小红书中出现几十万外国用户的同时，上面提到的四个经济体还有上百万人在做实体预调，我更相信这些人真实的选择。

2024年6月，韩国有一个电车工厂起火，烧死23人，其中包括17名中国人，还有一个已经加入韩国国籍的华侨。整个工厂还有一百多中国人正在从事危险工作。2024年12月，韩国统计厅发表了2024年在韩外国人居住及雇佣状况调查报告，发现在韩国的第一大外国群体就是中国朝鲜族，总共49.3万人，其中34万有合法工作，其他也可能是在打零工。现在中国全部的朝鲜族人口也只有170万了，是人口下降最快的民族，一半以上的中国朝鲜族劳动力已经在韩国了。这最可靠的说明了中韩的蓝领收入差距。同时，韩国外交部数据显示，每年有7万韩国人移民美国，而韩国每年出生人口只有20多万。这条由中国，韩国，美国组成的链条应该比较清晰的说明了三个国家的平均收入和消费对比情况。小红书对账还是不要轻易做结论。不过对于睡前消息节目来说，对账的结论根本就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对账之后，咱们中国应该做怎样的改变

对账的时候很多人把中国的优势归结为社会主义，紧接着我就要提醒大家，马克思主义最核心的思想就是生产关系要跟着生产力提升而改变，无论是管理社会的方式，还是人与人之间合作对抗谈判的方式都要改变。中国因为拿到了世界上最大一块实体经济增量，所以有资格在小红书和美国平民搞对账。如果你认为中国不需要改变，保持现状最好，那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可能你根本就不相信中国的经济出现了颠覆性变化，第二种可能性你在逻辑上就不相信马克思主义，不相信中国社会的指导思想。这两种可能你总要占一个。睡前消息大多数节目的主题就是帮大家解决这个矛盾。我们讨论中国硬件方面的变化，也讨论软件方面应该跟进的变化，我们是最关注中国进步的媒体，所以我们也是最关注中国社会矛盾的媒体。我们不断尝试给各位提出方案，让积极的中国公民能够做一个选择题。具体到小红书对账事件，如果我们后续讨论，首先要做的是制定一个中外通用的标准，然后再讨论中国的应对方案。比如说通过小红书对账，很多人发现美国底层卖血制造血液制品，这是一个成熟的产业，认为这是美国社会腐朽邪恶的表现。这个观点当然没问题。但如果你用“单采血浆”作为关键字，在百度或者任何一个搜索引擎上都能立刻发现中国也有一个类似的血液制品产业。比如说你随便找一条新闻，天坛生物2024年归属净利润15.47亿元，同比增长39.42%，下面提供的数据：2024年公司多措并举推动血浆采集量提升，在营85家单采血浆公司，含武汉中原瑞德生物制品有限责任公司下属单采血浆公司，实现采集血浆2781吨，同比增长15.15%。进一步搜索还可以发现，这家公司昨天刚刚和国药医疗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至于说社会影响，《济南时报》在2024年3月有深入报道，标题是《山西19岁少年猝死之谜：以8个月内有偿捐献血浆16次，血浆站被家属质疑拉人头》。如果你真的在乎人民福利，如果你真的在乎医疗行业的逻辑，结论不一定是否定类似企业的合法性，但至少类似的这种中国事件热度不应该低于中美的小红书对账。否则只能说明制造对账舆论的人宁可把美国人的健康拿来填充自己的虚荣，也不愿意关注中国人民的死活。如果某个群体既不关心中国社会的变化，也不关心中国人民的死活，那他还关心什么内容根本就不重要。所以我的观点是，在中美对账之前，更重要的事情是中国人民自己要对账。全国各地的高考录取率，全国各地的社保水平，全国各地的就业权利和实际工资，全国人民的实际待遇和法律规定，都应该比中美对账得到更高的热度。

中国大多数媒体不喜欢搞内部对账，所以我们睡前消息站了这么一块独占市场，一直做到今天。上一期节目，我们针对阿斯匹林质量的热点话题，重复了北京化学教师的中学实验。一方面我们是参与了医疗行业的内部对账，另一方面我惊奇的发现评论区和弹幕，很多学生表示从来没有参与过或者看老师演示过类似实验，意外的让全国观众的评论区进行了新一轮的教育对账。这体现了各位观众的参与价值。新的一年，期待各位观众继续加大参与力度。我们睡前消息节目建议先做国内对账，并不是反对国际对账。我再分享两个家庭对账记忆，帮大家理解一下。

1993年，我父亲作为大型二类国企的管理层，被抽到了北京郊区参加现代企业制度培训。各部委员单位从外国请了一批大企业的高管分享管理经验。培训中有西方的老师真诚的分享如何和工会打交道的经验，教我们如何从斗争中求合作。讲完之后下面的学生笑着说，这部分不用讲，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矛盾。那场对话对于中国学生和外国老师来说都是值得深思的对照。

然后是我和表姐几个月之前的聊天记录。我的表姐和姐夫家在承德，两个人在北京打工，他的职位是清洁工，通过一家外包单位给事业单位打扫卫生，他已经和这家外包单位签订了长期合同，所以希望能够工作稳定，多赚点钱，让两个孩子有比较可靠的未来。所以在延迟退休的问题上，他的立场是一定要延迟，越长越好。这给了我这个睡前消息主播一点小小的中国震撼。

从这两个例子来看，无论中外人民之间的对账都是越多越好，否则不要说社会，就连我们家庭都要出现断裂。天安门城楼上的标语大家还记得吗？左面的主语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右面是世界人民大团结。这对于媒体行业来说就是毛主席在提醒我们，要在内外两方面对账，也提醒我们对账的顺序自内而外不能错。接下来一年，我会继续落实毛主席的建议。感谢各位观众的除夕陪伴，感谢全体同事的努力工作，858期节目到此结束，我们蛇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