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点黑话62】韩国“特朗普”要当大统领

大家好，欢迎收看第62期《讲点黑话》。这几天，韩国总统尹锡悦的三小时“自我政变”造成的余波还在荡漾。在最大反对党共同民主党协调下，韩国国会内所有在野党联合对他提出了弹劾动议。12月7号第一次弹劾案表决，因为执政党国民力量党抵制，所属108名议员中，除三人以外全部退场，最后只有195名议员留下，没有达到200人的最低法定投票数，弹劾案宣布流产。

但这种做法对国民力量党的伤害其实很大。因为害怕内部有议员会在投票中跑票，他们采用了全体退场的办法，而不是留下直接投反对票。这导致在法理上，弹劾案只是不符合法定表决条件而流产，并没有被否决，所以可以重新发起，不违反一罪不二审的原则。实际上，反对党已经宣布下周就要再发起弹劾。如果执政党不配合表决，继续玩拖延战术，那就每周都提案。这样一来，不管国民力量党怎么解释，他们都会和已经名声扫地的尹锡悦牢牢绑在一起，每天在新闻上一起被反对党鞭尸。

目前执政党高层企图用“尹锡悦实际已经停止行使总统职权，改由集体领导”来拖延，但反对党自然是不会同意的。国会议长已经出马抨击执政党，这是企图“违宪”，可以想见拥有国会多数的反对党现在抓到了大义民愤，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包括预算案在内的各项法案，逼迫执政党正面回应。加上尹锡悦成了政治死人，却又仍然占据了行政体系核心的总统位置，韩国政府如今即便不是全面瘫痪，也至少是半失能状态。

国民力量党拿不出反对弹劾的合理解释，甚至不敢正面否决提案，却又宁肯顶着政治失分，用近于无奈的拖延战术死保尹锡悦继续坐在总统府里，其实也是出于无奈。韩国宪法规定弹劾案通过后，总统就立即停职，交由宪法法院审判，总统职务由国务总理暂时代理。宪法法院必须在180天内做出裁决，如果判定总统确实有罪，即将总统正式免职，然后在60天内举行新的大选。也就是说，整个流程最多240天。以目前韩国几乎沸腾的舆论压力，弹劾案一旦通过，指望宪法法院为执政党挡枪，死保尹锡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尹锡悦没有任何政治理由，甚至没有咨询大多数阁僚和顾问的意见，就发布戒严令，还企图不经国会允许强行逮捕国会议长及主要政党领袖。如果这些都被裁定为总统的合法权利，那以后韩国政治完全可以换种玩法了。

虽然尹锡悦已经是政治死人了，但执政党的政客们可不想跟着一起马上台。在发布戒严令之前，尹锡悦的支持率已经很低，不过这属于韩国政治常规现象，每任总统到后半期支持率都不高。而在最关键的政党支持率上，执政党整体上还能咬住主要反对党，虽然有落后，但差距不大，加上离下次大选还有两年多，所以执政党还不是很慌张。但在尹锡悦的奇葩戒严后，反对党共同民主党的领先优势猛然扩大，已经超过了10个百分点。同时，在所有潜在的总统候选人当中，共同民主党现任党代表李在明以近三成的支持率断崖式领先，执政党目前支持率最高的韩东勋只有11%。毫无疑问，如果在近期举行大选，几乎就等于保送李在明当选。

但李在明也有弱点。今年11月，他被首尔中央地方法院以违反选举法判处一年徒刑，缓刑两年。除了这件案子以外，他身上至少还有三起正在诉讼中的刑事案件。根据韩国法律，因为违反公职选举法判处缓刑及以上刑事处罚的，剥夺十年内被选举权。一旦终审定罪，李在明连现在的议员身份都要辞去，更不要说参加总统选举了。而李在明性格非常强势，反对党阵营里与他不合或者有意见的人不少。虽然不出意外他已经基本锁定了共同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身份，大多数支持反对党的选民为了投有效票也会一并跟随，但正因为他太强势，没有明显的副手，一旦他失去了参选权，反对党阵营就可能为了争夺替代位置发生内斗分裂，现在处于大劣势的执政党才能有一线反败为胜的机会。这在韩国选举史上有过多次先例。

按现在的公开安排，李在明违反选举法案最晚应该在明年1月宣布二审判决。如果诉讼双方中有人对二审结果不服继续上诉，最终的三审裁决理论上也应当在三个月内做出。按这个时间算，形势就相当微妙了。如果拖上小半年，李在明打输了官司，剥夺他的参选权，名正言顺，李在明的支持者再不满也很难掀翻局面。但如果在二审或者三审判决前大选已经开始，对于主审法官来说，判决有罪，就是开韩国宪政史上前所未有的先例，把主要总统候选人直接踢出局，那压力就太大了。甚至如果共同民主党来不及提出替补候选人，更等于法院实质干涉选举，强保现执政党，很可能直接引发宪政危机。虽然韩国法院理论上是完全独立的，但从历史经验看，高级法官，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不可能那么疯狂地想证明司法系统独立。所以现在国民力量党顶着万分尴尬，坚持要求让尹锡悦有序离任，与其说是为了保住尹锡悦的体面，或者阴谋论推测交换他闭嘴不揭发执政党的黑幕，更大可能还是不甘心短短不到三年就又要下野，希望以拖代变，熬到李在明先一步倒台。

不过无论是李在明还是反对党阵营，自然不会让执政党轻易拖下去。他们有2016年逼迫前总统朴槿惠下台的经验。据韩国传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从烛光抗议到打爆执政党议员手机，各种抗议花样层出不穷。总的来看，当下还是反对党阵营的优势明显，毕竟尹锡悦的行为过于抽象，恶劣程度远远超过了朴槿惠私自让闺蜜参与政府事务，弹劾理由更加充分。在“强保政变总统”的指责下，执政党能拒绝配合弹劾案表决多久，不仅考验政客们的脸皮，也在考验着他们的心脏。

两年多前，李在明以非常微弱的劣势败选，与总统大位擦肩而过。按韩国政界惯例，一般败选者会至少暂时隐退，表明检讨自身，但李在明却没有中断，继续在政界高度活跃。有人认为这是因为他和他的家人当时就已经官司缠身，担心宣布隐退后遭到政治追杀，更加没有反抗之力。不过更多人相信这与李在明强拗的性格更加相关。在中文网络上，李在明之前最出名的事迹可能都不是在22年竞选韩国总统，而是他连续抗议十几天之后在医院被捕，以及今年年初遇刺差点当场身亡，但每次不久后就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活脱脱像是一只政治上的“不死鸟”。在这次在政变中，李在明的反应极其敏锐，据事后核对时间线，他几乎在尹锡悦发表戒严令后就立即对共同民主党议员和党工下达了动员令，自己也随即狂奔到国会大楼，组织议员通过了反戒严令决议，迫使包围国会的军警撤退，在法理和实际两方面都一举击垮了戒严方。他在多人托推下翻过国会墙头的动作，这也成为粉碎这次滑稽“政变”当中的代表性画面，这也进一步强化了他作为反对阵营“共主”的地位。这样一个很有可能成为下届韩国新总统，又极富争议，毁誉参半的人物，值得我们更多了解。

李在明的出生经历在韩国左翼，或者叫进步阵营里非常典型，他有一个贫困穷苦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甚至他证件上的出生日期1964年12月22号都是不准确的，实际应该是10月22号或者23号，因为他父母习惯了孩子夭折，直到出生后第二年才给他报户籍，登记时随便找了个日子。他小学毕业后就辍学打工了，因为不到法定最低工作年龄，还要使用假名并不断更换工厂。16岁前就遭遇了两次工伤，后一次造成他左臂终身残疾。后来他决定重新读书，通过上夜校，他在1980年通过了等同高中学历考试，正好第二年韩国修改大学录取制度，允许非全日制学生以平等资格参加大学录取考试。李在明在考试中发挥出色，1982年考入了韩国中央大学法学院，还获得了每年20万韩元的奖学金，这笔钱解决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问题，让他可以辞去工作重新返回学生生活。因为有残疾，李在明被免除了兵役，在学业上倒是可以更集中精力。大学毕业后，他在当年就顺利通过了韩国公认难度很高的司法考试，正式成为一名社会地位颇高的法律界人士。当时他有机会加入检察院和法院任职，不过据他自述，在大学期间他就因为光州事件以及当时的韩国民主化运动影响下，下决心成为一名民权律师。不过他没有回老家庆尚道，而是在京畿道城南市定居了下来。

在80年代的韩国，放弃成为检察官或法官，却选择当民权律师，有很大可能就是已经决定将来要从政了。这是韩国很多政治人物，尤其是左翼“进步”阵营的标准进阶模板之一，前总统金大中、卢武铉、文在寅都有类似背景。据李在明自称，卢武铉其实就是他最早的政治引路人，正是听了卢的讲座，他才对职业前途下定了决心。不过卢武铉当时反而不认识他，并且虽然卢李两人的性情和政治风格都很有相似之处，但他们在韩国进步阵营内并不属于同一派系。

在为进步阵营做了几年社工，积累了不少“政治积分”后，李在明2005年正式加入了政党，次年首次竞选城南市市长，但以大比例差距败北。不过07年韩国大选，他被当时中左翼大联合党派“大统合民主新党”总统候选人郑东泳看中，请他当了自己竞选运动的副幕僚长，由此算是正式进入了韩国政界核心圈子。之后两年，虽然李在明在党内和党外两次选举中都再度落败，但反而当上了民主党副发言人，名气更大了。这也顺便说一下，韩国政党改组改名如同吃饭穿衣般随便，所以不要纠结李在明或者其他人为什么在频繁换党，直接理解为人还是这批人，只是马甲换了就行。

2010年，李在明的选运终于扭转，他再次参加城南市市长选举，以51%多一点的优势击败了保守派候选人。10年的当选，李在明其实是颇为侥幸的，能赢得那次选举，主要原因不是他的人设、他的政纲打动了选民，而是对面已经天怒人怨了。2010年前，右翼保守派在城南市连续执政了8年，但政绩恶劣，以保持财政健康为由，停补贴关掉了市内两所公立医院，导致近百万人口的城南市竟然没有一所公立医疗中心，可转过头却花了3000亿韩元（大约折合2.2亿美元）建了一所超大超豪华的新市府大楼，面积超过了7万平方米，与全国第一大都市，人口千万的首尔市同样新建的大楼差不多，并且恰好就在选前不久的2009年末竣工，连当时的总统，同属保守派阵营的李明博都批评他大而无当，浪费能源。2008年美国次贷金融危机横扫全球，韩国也受到了严重波及，09年时经济情况很不好，几乎是零增长，城南市当然也差不多，结果却看到市长大人们在给自己营造超豪华安乐窝，大批选民们一下子就愤怒了。借着这股对原执政派不满的强风，李在明才以不大的优势击败了对手。

但接任后，李在明却爆发了自己的潜能。刚上任时，他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原来前届政府造办公大楼的3000亿韩元是挪用了当地一个大型地产项目开发商和韩国中央政府国土交通海事部预付的基建设施款。本来前市府应该是打算用后续的地价款和税收去填坑，但由于牵涉进一系列黑幕交易丑闻，在各方压力下，开发商于2010年决定放弃这个项目，这导致城南市财政的资金链面临直接被拉爆的危险。这时李在明正好上任，而刚下台的保守派在等着看他笑话，在保守派控制下的市议会拒绝发行更多债务，看上去李在明要保住市财政不崩盘似乎只有一条出路，立即大裁员并缩减市政福利支出，但这百分百会得罪选民，尤其是把他刚选上台的底层选民。

面对几乎是死结的难题，李在明施展出了一招别人完全没料到的“天外飞仙”，他公开赖账了，但不是对一般债主，只针对韩国中央政府，他宣布暂停偿还中央政府之前暂借的5200亿韩元基础建设经费，以后分几年慢慢还。韩国中央政府暴跳如雷，但同样碍于民意不能真把城南市往死里逼，毕竟全韩国都知道城南市的财政大坑是以前保守派执政时挖的，而当时在中央掌权的也是保守派的李明博政府，他们需要避嫌，不能让民众确信他们就是故意要整反对党执政的地方。

得到了喘息机会的李在明又想出了新主意：搞钱。城南市其实是个新兴城市，基础条件很不错，当时巨大的财政窟窿主要就是前政府提前花光了房地产开发预付款，但寄以厚望的项目之后却流产了，但城南市适合房地产开发的条件并没有变，它离首尔市区很近，交通条件支持在首尔上班，在城南休息，很多被首尔高房价挤出的人就选择在城南市购房。在这些流入人口的带动下，城南市中心的盆唐区一度是韩国全国房价仅次于首尔的地区。更直白说，当时城南市的房子不愁卖。于是李在明提出：何必一定要求开发商，我们自己牵头开发好了，直接开发还可以拿到更多收入，正好能填补前届政府乱花钱留下的窟窿，这样也就不必削减市政府事务和社会福利来平衡财政了。他很快就通过城南开发公社（类似城投公司的机构）真的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了。项目进行的很顺利，城南市真的赚到了大钱，据李在明声称，城南市府最后分到了5500亿韩元的利润，城南市财政在李在明第一个任期内就从破产边缘变成还有盈余了。

摆脱财政危机后，李在明更大展手脚，推动福利保障，建设了一批公共设施，比如深得当地人心的公共医疗中心，推动为中学生提供免费校服。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李在明后来沾上的贪腐传闻基本都来自这一时期城南开发公社房地产项目，包括现在对他政治生命威胁最急迫的公职选举案其实同样源自于此。2014年，李在明轻松连任城南市长，这时他已经成为韩国中左阵营里极为闪耀的政治新星，开始在整个韩国有了名气。而在第二个任期内，李在明的业绩也很出色，号称八年任期内将竞选时的承诺兑现了95%，当然其中也可能有一些“凭风借力”因素，比如当时首尔及周边地区房价不断上涨，城南市就是其中典型之一，但当时房价涨幅还没有突破居民承受率极限，反而给占人口多数的有房族带来了资产增值的快感，于是多数市民纷纷称赞李市长执政有方。

2016年，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被揭发违反法律，私自允许没有官职的好友参与国政，号称“闺蜜门”。丑闻爆发后，李在明立即站出来猛攻朴槿惠，每次反对党组织大型示威抗议，要求朴槿惠下台，在前排都能找到李在明。最终在巨大压力下，朴槿惠成为韩国第一个被弹劾下台的总统，而在这场大政治潮里，李在明也真正成为全国性政治人物。不过这时在进步阵营内资历还比较浅薄，人望也不够，所以在之后争夺总统候选人提名时，他被中左派阵营元老，前总统卢武铉的幕僚长文在寅击败。不过这次参选对他来说虽败犹荣，各方都认可他已经是进步阵营下一代领袖的强力竞争者。

2018年，两任市长届满，顶着“全（韩）国市长满意度最高”的光环，李在明马不停蹄地参选了京畿道知事，又顺利当选。京畿道是韩国人口最多，经济体量最大的一级行政区，韩国政坛历来也是“得京畿道者得天下”。民主化后几十年，每次大选的胜负关键，几乎都在谁能抓到京畿道的支持。李在明在京畿道知事任上的表现再度获得了普遍好评。20年初，新冠疫情在韩国发生第一波大流行，主要传播源是一个近乎邪教的极端宗教团体——新天地教会。李在明亲自前往该教总部，强力施压，迫使其交出了一支密而不宣的信徒名单，果断有力的行动让他的形象更受欢迎。

另外，李在明在擅长宣传的韩国政坛当中也属于嗅觉敏锐、天赋出众并且还极努力的人。他很早就开始利用网络媒介打造自己的人设，包括公开个人网站和社交媒体，推动电子政务透明执政，宣布自己是“平民市长”、“平民知事”，为了营造普通人形象，拉近与选民的心理距离，他甚至出演过韩国电视台综艺节目，不是一两次客串，而是正经参加了整整一季。努力很成功，他收获了一大批铁杆支持者，那些人甚至成立了一个自称“手指革命军”的粉丝组织，无偿为他宣传助选。

出色的执政业绩加上强有力的支持团体，李在民在韩国进步阵营内的地位日益加强，最后连时任总统文在寅都挡不住李派在党内成为主流派。后面的事情观众们应该比较了解了，李在民2022年顺利成为共同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但受文在寅政府后期失误，房价暴涨和男女对立问题拖累，在大选中以微弱差距落选。但在败选后，李在明没有按惯例隐退，反而直接出任反对党党首，依靠反对党在国会里的优势继续和尹锡悦政府正面对抗，甚至他一边与尹锡悦对抗，一边还镇压了党内的反对派，进一步强化了自己在共同民主党党内的领导地位。在韩国民主化运动资格最老的金大中退休后，还没有一个大选中落败的前候选人仍然能如此牢固地控制主要反对党。有人说李在明是韩国的特朗普，但李在明形成现在的政治风格比特朗普2016年突然杀入政坛更早，可以说是基本都是自己的原创。喜欢他的人认为他直言不讳，敢于对积弊出手，厌恶他的人认为他煽动民粹，制造社会分裂。这样一个让韩国民众爱恨两分的人，如果成为新一届韩国总统，刚经历过尹锡悦之乱的韩国政坛恐怕又有五年好戏可看了。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感谢大家收看，我是不讲废话的黑岛人，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