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点黑话34】为美国扫毒？墨西哥新总统不想管了

大家好，欢迎收看第三十四期讲点黑话。 6月3号，墨西哥大选落幕，现在执政的国家复兴运动党推举的候选人克劳迪亚辛鲍姆拿到了约六成的有效选票，赢得了压倒性胜利，将成为墨西哥首位女总统。同时国家复兴运动在墨西哥国会两院和地方选举中也大获全胜，根据最后结果，只要在参议院再拉拢两名议员，国家复兴运动就能达到修改宪法的门槛。在近几十年来，墨西哥历次选举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是一边倒的结果。可见国家复兴运动目前在墨西哥深受欢迎，未来几年内他们几乎可以放开手脚推行自己的理念政策。

国家复兴运动的历史性胜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归结于他们的政治运气好。在上台后不久，就赶上了中美贸易战全面爆发，先吃到了一波订单转移和转口贸易的红利。虽然在之后的疫情中墨西哥经济遭到重创，但大多数人认为那是天灾，他们的人气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紧接着美国拜登政府相继提出了脱钩论和近岸外包，墨西哥在国际产业链分工中的地位突然拔高，大批外资快速涌入，出口也大幅增长。去年墨西哥重新成为对美出口金额最多的国家，本来这顶帽子他已经丢掉20年了。在新投资和转口贸易的刺激下，墨西哥近两年经济增速在拉美地区居于前列，尤其就业状况出现了多年未见的好转，这是执政党能大获全胜的基础。

在外面上，墨西哥大选的结果被普遍认为是拉美泛左翼和进步阵营一次畅快的淋漓大胜，巩固了最近一个选举周期中拉美左翼力量反弹的趋势，对冲了去年年末阿根廷右翼民粹候选人米莱上台的影响。对于国家复兴运动的大胜，虽然美欧官方大多按惯例不咸不淡地表达了祝贺，可他们的主流媒体和智库，态度普遍非常沮丧。于是尽管没有找到任何大规模舞弊的迹象，但不妨碍这些媒体和机构异口同声地宣布，辛鲍姆和国家复兴运动在选举中获胜，就代表了墨西哥民主的失败。

这种近乎整齐一致的态度和国内网络上，某些人因为辛鲍姆的犹太裔身份和她在胜选宣言中立刻表示愿意与美国保持良好的工作沟通和协调，就将他贴上了亲美亲以的标签，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过在中国互联网上，辛鲍姆是不是犹太人也不算什么大新闻，而国家复兴运动的空前大胜跟几乎没有任何关注度。对于墨西哥新闻的关注重点，大多集中在墨西哥治安崩坏上，死了几十名候选人，最血腥的选举这种消息完全占据了报道主流。

当然在墨西哥，治安崩坏的情况确实非常明显。2023年墨西哥的凶杀率比上年略微下降，但仍然发生了近3万起故意杀人案，每十万人凶杀率是全球平均水平的四倍。其他暴力犯罪如绑架抢劫也非常猖獗。而直接导致超高犯罪的主要原因，就是墨西哥强大的贩毒集团。不过有一个冷门知识，今年墨西哥的选举季其实是相对温和和平静的，只有37或38名候选人遇害。而在六年前的上届大选中，相关死亡人数超过了130人。并且这些遇害者参加的基本都是低级地方选举，对于全国性选举的影响并不大。这个结论的最好证据就是辛鲍姆和国家复兴运动的压倒性胜利。

在本次选举中，辛鲍姆的竞选主纲基本集中在经济和社会政策上，而把安全问题放在了次要位置，表示如果当选，将会继续延续现任总统奥夫拉多尔提出的政策，拥抱而不是子弹。换成大白话，就是要对案件多发地区和群集，更多招安，少点进剿。而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则把打击犯罪作为竞选纲领主轴，猛烈攻击执政党对毒枭和黑帮态度软弱，发誓一旦上台就会重新启动毒品战争。

并且国内没有媒体报道过，辛鲍姆这次最大对手是主要反对党联合提名的。为了打败国家复兴运动，墨西哥宪政史上分量最重的几个主要大党，从右到左这次全部都联合在一起共同出战。加上国际主流媒体普遍不喜欢国家复兴运动，反对派可以调动的资源实际比执政党更多。为了克制辛鲍姆打首位女性总统候选人的牌，反对党也特意找了一名女候选人，还是美洲原住民出身，政治正确的buff叠得更高更多。但选举结果一目了然，大多数墨西哥人投了辛鲍姆和国家复兴运动的票，而主要反对党的得票率还不到他的一半，遭到了历史性惨败。曾经在墨西哥先后执政近80年的革命制度党，甚至面临着完全边缘泡沫化。

很显然，墨西哥多数选民不想要什么毒品战争，没有把打击犯罪、整顿治安作为最重要最紧迫的考量。这并不是说墨西哥的安全问题不严重，或者说墨西哥人特别胆大心宽，对于超过世界平均水平好几倍的暴力犯罪仍然无动于衷。这背后的因素相当复杂。首先，虽然经过电视、电影和社交媒体的多年渲染，毒枭治国已经成了墨西哥在网络上最著名的标签。在很多人想象中，墨西哥除了首都墨西哥城和少数几个大城市，就都是贩毒集团的天下了，其他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生活在毒枭的淫威下，黑帮实际操纵了大多数地方基层。墨西哥约等于西半球缅北，几乎成了一种刻板印象。

但墨西哥并不是缅北。他们除了同样被毒品问题深度困扰外，就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墨西哥贩毒团伙不是军阀，更不是割据政权，并不能稳定地控制某一地区，也没有完整的基层组织。这些毒枭的手下确实有很多亡命之徒，并且还有全世界绝大多数犯罪团伙想都不敢想的武力。主要贩毒集团都有自己的常备武装，并且装备精良，一些人还接受过正规训练。不仅对普通人可以生杀予夺，甚至在一定条件下敢于与军警公开对抗。

但是墨西哥每年有数万人被谋杀，可十几年里，无论政界还是经济社会领域，真正重量级人物遭遇刺杀的案例屈指可数。被黑帮杀害的公职人员，几乎全都是低级官员和普通打工者。对于有全国影响力的重要人物，毒枭们一向是以收买为主，或者希望对方中立化。即便拉拢不成，也极少会直接威胁。这背后的理由很简单，毒枭是凶残，不是脑残，他们并不是疯子。很清楚墨西哥政府再怎么落事，也可以轻易调动远远超过黑社会上限的力量。如果集中力量打击围剿个别毒枭黑帮，这些倒霉蛋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发生这种情况时，其他黑帮也绝不会同仇敌徾出手援助，只会落井下石，趁机蚕食吞并同行的生意。而高层人士及其家属的人身安全，毫无疑问就是墨西哥政府不能踩踏的底线。

更重要的是，墨西哥贩毒集团没有政治目标，哪怕是口头上的理想也没有。所以他们也从不追求在基层建立组织架构，真正有效地控制地方。对于毒枭而言，所谓控制区指的是可以开辟运毒通道，设立生产和储存毒品的窝点，以及供骨干分子安全隐藏的势力范围，而不是可以收税、设官、管制、推行自己意志的政治实体。当然这种势力范围确实也有它的排他性，但排斥的主要对象并不是官方，而是其他黑帮，尤其是别的贩毒团伙。墨西哥每年凶杀案中，都有很大一部分是毒枭黑帮们在互相残杀。

这种情况类似于解放前，青红帮流氓大亨们瓜分地盘。比如说在巅峰时期，杜月笙、黄金荣几个黑帮大头目号称上海滩周王，但他们在租界工部局、公董局、华界军阀特务面前，其实一样只是土鸡瓦狗。区别大约只在于，墨西哥毒枭们再有钱有势，毕竟名义上还背着通缉令，不能大摇大摆地在大城市里安居乐业。而旧中国的黑帮分子，只要把事业做大，就能轻易洗白，加入精英阶级，甚至成为社会名流。

那么，既然墨西哥贩毒集团的实力并没有世景传闻中那么强大，同时也连年造成无数凶案，让国家名声扫地。为什么墨西哥大多数人却不支持强硬反毒派，反而把高喊拥抱比子弹好，看上去就很随金、很软弱的国家复兴运动党选上了台呢？直接原因是墨西哥人已经打累了。深层背景则是墨西哥反毒政客只治标不治本，不是为了墨西哥而是为了外国反毒。结果造成大量墨西哥人对毒品战争的态度从厌倦发展到了厌战。

墨西哥官方大力扫毒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不过现在提起毒品战争，一般都是指2006到2018年间，两任前总统卡尔德龙和涅托执政时期。 2006年12月10日，卡尔德龙在上任仅八天后，下令派遣6500名士兵进入米却肯州，打击与毒品有关的暴力犯罪。这是墨西哥政府首次大规模部署军队扫毒，被公认为上轮毒品战争的起点。到2008年，灯派专门围剿毒贩的兵力已经超过45000人，大约占到墨西哥军队总兵力的两成左右。这毒品战争在墨西哥全国展开，死于和毒品相关的人数也直线上升。在卡尔德龙任期内，墨西哥与贩毒有关的谋杀案增加了五倍以上。卡尔德龙卸任后，他所属的国民行动党在2012年选举中失利，老牌的革命制度党卷土重来。不过继任总统涅托上台后，不但延续了毒品战争，并且进一步增兵到13万人。结果局势发展和卡尔德龙任内差不多，墨西哥的治安情况进不崩溃，每年死于凶杀的人数突破了三万，并且还有数以千计的人处于失踪状态。涅托和革命制度党的支持率也随之崩溃。

2021年，美国顶级媒体华盛顿邮报发了一篇文章，作者认为墨西哥在毒品战争中死亡人数超过35万人，另外至少还有2.8万人处于失踪状态。不过这个数据的统计方式比较简单，是直接和2006年以前的凶案和失踪案数据对比，很多支持毒品战争的人并不同意。但无论具体死了多少人，大多数墨西哥平民从切身感受上，在官方大力扫毒后，自己的安全处境不但没有改善，反而严重恶化了。这当然不会让他们对毒品战争产生好感。同时在经济上，毒品战争也对墨西哥构成了沉重负担。据分析人士统计，仅在06到16年10年间，墨西哥政府以安全和国防名义增加了540亿美元的支出，绝大部分都花在了毒品战争上，这还不包括其他间接支出和经济损失。然而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墨西哥的毒品问题却没有任何好转，反而在毒品战争中进一步恶化。

墨西哥农民在历史上一直有种植罂粟和大麻的传统。但在上世纪后期，这个传统有所减弱。2006年以前，墨西哥罂粟种植面积已经长期低于1万公顷。但之后却出现了强劲反弹。根据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2010年世界毒品报告，2008年墨西哥鸦片产量回升到世界第三。2011年官方报告承认，罂粟种植面积超过了1.2万公顷。到毒品战争的最后一年，2018年时更达到了本世纪的巅峰，全国种植面积超过四万公顷。同时随着毒品市场流行趋势转向化学毒品，墨西哥的化学毒品生产也在迅猛发展。 2019年8月，当局查获了一个制造冰毒的非法实验室。这家被媒体戏称为水晶城的毒品工厂，结构极为复杂和庞大。据一位去过现场的记者描述，他花了六个小时才初步看完。据说只是这一家，每天就可以生产约100公斤甲基苯丙胺。

毒品战争打了十几年，毒品种植和生产却越打越多，治安越来越差。直接原因是贩毒集团如同会再生的怪物，打掉一两个马上就有新势力填补。墨西哥警方不止一次发现，官方好不容易除掉某个大毒枭，他原来的手下马上就会分裂成几派，一边疯狂争抢以弥补损失，一边为了争夺地盘而疯狂互杀。墨西哥超高的凶杀和失踪案当中，很大一部分就是贩毒集团内战的结果。而深层的原因则是墨西哥的毒品战争，其实一直在治标不治本。刚才提到墨西哥的毒品种植面积很大，并且还在本世纪猛增了几倍。出现这种情况，不是毒品需求端发生了大变化，而是一部分墨西哥农民在经济上走投无路，只能和贩毒集团合作，违法种植毒品。

有十年带中期，墨西哥和美国签订了北美自由贸易协议。作为协议的一部分，墨西哥大幅降低了多数农产品关税和配额，并逐步削减了农业补贴。美国优势农产品由此大举进入墨西哥市场，2008年最后的农业关税全部取消，影响就更加明显。以墨西哥最重要的主粮玉米为例，几年内进口从170万吨增加到790万吨。专家估计，墨西哥农业及相关部门在十年内失去了130万个就业机会。当然，多数墨西哥农民设法调整了过来，他们或者改种其他有比较优势的作物，也向北美出口，或者干脆离开家乡进入城市打工。但部分不擅长搞出口，又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弃地从农的农民，就陷入了深度困境。墨西哥罂粟产量最大的格雷罗州，原来以咖啡出名，但在2010年后种植面积暴跌了近九成，其中一部分便转向了大麻和罂粟种植。据官方估计，2017年墨西哥农民从罂粟种植中获得了大约190亿比索，约合美元10亿左右。这个金额其实并不很高，但也已经超过了墨西哥全国豆类、小麦或者棉花的价值。

墨西哥政府也一直声称要通过发展替代产业把当地明星拉回来，但是多年来始终光打雷不下雨。扫毒的预算充足，从军警反复扫荡到飞机喷洒农药，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但一提到给这些地方修桥造路，支持在地投资建设时，就拿不出钱了。以上只生产端，另一个消费端的问题更加顽固。虽然各方统计口径不一，但多数机构都认为，墨西哥有过大麻以外吸毒经历的人口，大约占4%到5%。这个比例在美洲可以说比较一般，至少养不起本国如此庞大的贩毒集团。墨西哥生产和转运的毒品，众所周知，最终目的地大部分都是北方的美国。作为全美洲最大，甚至是压倒性领先的毒品消费市场，美国是所有毒贩眼中的圣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墨西哥所有的主要贩毒集团都是被美国隐君子们滋养喂大的。

由于地理临近，以及美国有大量的墨西哥裔人口，现在墨西哥贩毒集团已经是美国境外毒品的最主要来源，没有之一。据美国官员透露，他们内部估计仅仅一个贩毒集团，哈利斯科新一代卡特尔，就可能提供了美国三分之一的毒品。这让美国官方极为头疼，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幻觉，只要消灭了墨西哥毒贩，美国毒品问题就会解决大半。外界普遍相信，卡尔德龙和涅托两届政府发动和坚持毒品战争，与美国的压力关系极大。试图在上游切断或者减少毒品供应，这策略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美国逼着墨西哥吃药也就算了，但他自己却不愿意吃。多年来美国毒品需求有增无减，这让墨西哥以及其他拉美国家扫毒都面临着一个无底黑洞。

墨西哥法律在理论上允许公民持枪，不过实际限制极为严格，申请要经过重重审核，才可能得到批准。但现实很清楚，毒枭们手上武器充足，火力强大，军警们稍微准备不足就可能吃到大亏。墨西哥几乎陷入准内战状态，无法切断贩毒集团的武器供应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原因，而这些武器大多数都来自美国。墨西哥政府再三交涉抗议，然而没有任何用处。美国官方除了做点表面文章，实际充耳不闻。此外前面说过，墨西哥为毒品战争投入了几百亿美元，人员死亡数以万计。那么卖力，美国总应该多提供一些支持。然而自2007年以来，美国向墨西哥反毒斗争提供的援助总额，只有大约30亿美元。比给以色列一年的常规援助还少。就是这点金额，多半还是以培训、技术支持之类的形式折算的。

不能治本，甚至也不能认真治标，卡尔德龙们主持的毒品战争，也就只能多杀补几个毒贩作为业绩交差了。代价惨重又完全看不到战争胜利的希望，毒品战争走到最后几年，已经成为负资产。 2019年，以反百年老建制派为旗号的国家复兴运动一上台，就宣布正式结束毒品战争。当然这个决定引发了墨西哥国内外大量批评，有人甚至攻击时任总统奥夫拉多尔是想讨好强大的贩毒集团，换取他们为自己取先效力。不过在奥夫拉多尔的六年任期里，他其实派出了更多的军人直接参与治安和扫毒，只是重点转向了打击墨西哥国内的毒品销售网络以及其他暴力犯罪。在他执政后期，墨西哥的凶杀率终于开始见顶下降。但让美国不满的是，与前两届政府相比，墨西哥似乎放松了对向美国走私和非法移民的打击力度。或者直白说，美国怀疑奥夫拉多尔政府试图牺牲美国的部分利益，来缓和和黑帮的矛盾。

当然从国家复兴运动的角度看，墨西哥只是不再愿为别人打仗打死。从选举结果看，这也是多数墨西哥人目前的想法。对于那些已经彻底做大的毒品卡特尔，能不能被随金政策安抚住？如果他们站稳了之后继续扩张怎么办？悲观的墨西哥人大概会交给上帝，而乐观的墨西哥人会前往北方，让问题不再成为自己的问题。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感谢大家收看。我是不讲废话的黑岛人，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