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点黑话18】亲不亲，阶级分，巴基斯坦乱局

大家好，欢迎收看第18期讲点黑话。本期我们的目光将转移到巴基斯坦。

3月3号，新一届巴基斯坦国民议会召开首次会议，选举夏巴兹·谢里夫担任总理。之前巴基斯坦最主要的两大传统政党，穆斯林联盟谢里夫派与人民党达成协议，同意组建联合政府，共同推选人民党联合主席阿里·扎尔达里竞选新届总统，而由夏巴兹·谢里夫担任新届总理。这是夏巴兹·谢里夫第二次担任总理，也将是扎尔达里第二次担任总统。

2月8号，巴基斯坦进行了新一轮的国民议会选举。根据巴基斯坦宪法，在国民议会中获得过半数席位的政党或政党联盟可以组织政府。这届议会一共有336个议员席位，其中的60个席位保留给女性，还有10个席位保留给穆斯林以外的少数族群。这70个席位不直接选举，而是根据政党在直接选举中获得的一般席位数按比例进行分配。所以巴基斯坦国民议会经选举产生的席位实际只有266个。只要拿下其中过半数，即134个席位的政党或政党联盟，就能赢得组阁权。

在这次大选当中，穆斯林联盟谢里夫派在直接选举中获得了75席，人民党获得了54席，并且在选举后，穆盟和人民党又拉拢到了4个小党，最后谢里夫以366席中的201票当选为总理。谢里夫组阁成功，看似是正常的选举结果，但在巴基斯坦国内却引发了轩然大波。很多巴基斯坦人走上街头激烈抗议，认为这是腐败的政客们通过舞弊和密室政治，以偷窃的方式盗取了组阁权，实际剥夺了巴基斯坦人民正当表达意愿的权利。

抗议者大多数都是支持两大党的对立阵营，由前总理伊姆兰·汗领导的正义运动党。正义运动党在这次选举中赢得了93个席位，但他们认为当权派使用舞弊手段，偷走了他们应得的数十个议席，并且在选前选后都极不公正的打压正义运动党。

选举结果和舞弊，几乎是巴基斯坦政治的固定戏码，但这次种种迹象都显示，大规模舞弊的指责并不是空穴来风。上个月，巴基斯坦的旁遮普省专员查塔就站出来公开承认，官方的选举委员会在幕后大作手脚，压低正义运动党得票。正义运动党支持者如此愤怒，还因为这次大选过程实在太过奇葩。代表巴基斯坦既得利益的建制派对正义党打压无所不用其极。

在选举之前，建制派就启动了司法机器。1月13号，巴基斯坦最高法院通过裁决，宣布禁止正义运动党以政党名义参选，其成员只能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参选，并且也不能使用原来的版权标志。巴基斯坦政党或独立候选人在竞选中都有一个标志，像穆盟谢里夫派这次用老虎，人民党长期使用箭头。标志在巴基斯坦政治当中非常重要，因为巴基斯坦有40%选民没有受过教育，他们在选票上寻找自己支持的政党和候选人，主要就靠认政党标志。而且这个裁决公布的时间正好卡在一个很巧妙的节点上，正义运动党已经来不及再建一个新马甲，又不能再使用人们早就熟悉的共同标志，候选人们只能各自独立作战，分别使用五花八门的新标志。这对一些实力不强、名气有限的正义运动党候选人几乎是致命一击。

另外在选举后，正义运动党议员立即集体宣布加入一个小党，好获得分配保留席位的资格。这是巴基斯坦宪法允许的做法。但选举委员会说，他们不是以政党身份当选，并且也没有预先提交保留席位的候选人名单，投原做出决定。理论上应该分配给正义运动党的保留席位，现在仍然空缺，错过了关键的总理选举。

巴基斯坦当权派采用这么多不体面的手段，都是为了避免正义运动党的领袖、前总理伊姆兰·汗卷土重来。两年前伊姆兰·汗被反对派联手推翻，但他下野后民望依然居高不下。早已失策的当权派绝对不能接受他再次上台执政。现在回头看，这些预防手段确实很有必要，不然的话，现在还在监狱里的伊姆兰·汗可能已经重新成为巴基斯坦总理了。

这么多巴基斯坦人，不顾打压利诱，都对伊姆兰·汗不离不弃，并不是伊姆兰·汗这个人多么好，而是因为巴基斯坦民众对之前几十年轮番上台的老牌政党、军方，所有这些既得利益建制派都已经厌烦透了。伊姆兰·汗成了他们当下唯一的另类选择。从某种角度，对正义运动党伊姆兰·汗的打压越猛烈，他们的支持者反而更坚定。

问题在根源还要从巴基斯坦政局说起。巴基斯坦1947年独立，人口和经济主要集中在旁遮普省和信德省。这两个省出生的人也长期控制着巴基斯坦的政局。因为经济和政治水平长期落后，巴基斯坦内部的族群和地域矛盾非常严重。同时政治上又出现了浓厚的不族化、家族化、门阀化。大大小小的家族长期垄断着巴基斯坦政界商界。经过几十年演变，两个家族逐渐在巴基斯坦脱颖而出，成为实力最强大的全国顶级门阀。这就是代表信德省部族利益的布托家族和代表旁遮普省工商界和地主势力的谢里夫家族。

布托家族是信德省最大的部族之一，拥有数十万名成员，也是当地的大地主。在英国殖民时代，布托家族的首领、沙阿·纳瓦兹·布托就曾担任过土邦首相，并被英王乔治六世封为爵士。巴基斯坦独立之后，布托家族依靠自身庞大的政治和经济资源，很快就在政界大展手脚。家族首领阿里·布托1967年创立了巴基斯坦人民党。1969年领导民主运动，推翻了靠军事政变上台的阿尤布·汗。1971年第三次印巴战争后，阿里·布托出任巴基斯坦总统，之后又改任总理。1977年，阿里·布托被时任陆军参谋长的齐亚·哈克上将推翻。军事政变后，阿里·布托一度获得释放，但没过多久又被逮捕，最后被以谋杀罪处死。

而他的女儿贝·娜齐尔·布托继承了父亲的政治遗产。在齐亚·哈克因飞机失事身亡后，经过激烈斗争，1988年当时年仅35岁的贝·布托出任总理，成为巴基斯坦，同时也是伊斯兰世界第一位女性国家领导人。1993年，她又再度当过一任总理。但在两任总理期间，布托家族贪腐传闻臭名远扬，她的丈夫阿里·扎尔达里有一个“10%先生”的绰号，这是说在扎尔达里担任政府投资部部长的时候，只要有公司想拿到政府项目，就必须给他至少10%的回扣。

1996年，贝·布托的第二届政府再次因为贪腐丑闻被强行解散。1999年4月，他们夫妇因腐败和滥用职权罪被判处五年监禁，最后根据政治交易流亡国外，直到2007年10月才被允许回国。就在回国后不久，2007年年末，她在竞选集会上遭遇极端势力自杀式袭击，不治身亡。贝·布托虽然死于非命，但是布托家族的势力还在。她的丈夫扎尔达里随后成为人民党联合主席。2008年到2013年期间任巴基斯坦总统，现在又即将再度出任总统。

贝·布托的长子比拉瓦尔·布托·扎尔达里，同样靠着外公和母亲留下的政治遗产。1988年出生的他，在母亲遇刺身亡后，不到20岁就和父亲一起当了巴基斯坦人民党联合主席，2022年出任巴基斯坦的外交部长，以后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登上巴基斯坦最高领导人的位置。

再来看看谢里夫家族。这个家族来自克什米尔地区。不过在巴基斯坦建国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旁遮普省扎根了。家族族长米安·谢里夫创立了伊塔法实业集团，成为了巨富。靠着庞大的财富和多年积累的人脉，谢里夫家族进军政界。1985年，米安·谢里夫的长子纳瓦兹·谢里夫从国会议员起步，之后很快就当上了巴基斯坦最重要的旁遮普省省长。在1990年的大选中，他领导的穆斯林联盟谢里夫派战胜了布托家族的人民党，首次成为总理。之后，纳瓦兹·谢里夫和贝·布托在激烈的斗争中交替担任巴基斯坦总理，直到1999年时任陆军参谋长穆沙拉夫发动军事政变，再次开启了军政府时期。

2000年，巴反恐法庭判处谢里夫终身监禁。根据与政府达成的协议，谢里夫被迫和贝·布托一样流亡国外。直到2007年，穆沙拉夫军政府动荡不稳，纳瓦兹·谢里夫才又和贝·布托一样回到了巴基斯坦。不过他对自身的安全抓得很紧，一直安然无事。但谢里夫家族和布托家族一样，搞腐败也几乎是公开的。2017年，第三次担任总理的纳瓦兹·谢里夫又被爆出新的贪污丑闻，被迫辞职，并被终身剥夺了政治权利。

从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布托家族和谢里夫家族都曾经被军方势力推翻过。这也是巴基斯坦最近几十年历史的缩影。要么是军政府独裁，要么就是门阀政客上台。但无论哪一方上台，巴基斯坦政坛内部都充满了家族内斗、裙带关系和贪污腐败。民众们一直看不到国家的前途和希望。并且门阀家族之间还有阶级自决。在军政府上台的时候，为了推翻军政府重掌权力，他们会暂时联合起来。等到重新掌握权力之后，他们又会为了利益分配而进入激烈的内斗状态。

在2008年，为了打倒前总统穆沙拉夫的军政府，谢里夫家族和布托家族曾经短暂的联合起来。当年人民党和穆斯林联盟谢里夫派在选举中获胜，并联合组建政府。但几个月后，谢里夫就宣布退出执政联盟，理由是不满人民党没有履行承诺，实际就是对利益分配不满。于是巴基斯坦又回到了两大加族走马灯的状态。在2008年到2013年人民党执政，布托家族的扎尔达里担任实权总统。而在2013年到2017年，穆盟上台，纳瓦兹·谢里夫三度拜相。

这是因为这些政治家族贪污腐败，治理无能，所以巴基斯坦民怨沸腾。人们既反对军政府的独裁高压，又对这些肆无忌惮的政治家厌恶透顶。他们希望能够出现一股新势力来改变这一切，至少能够痛击一下这些腐败的既得利益集团，让他们出一口恶气。在这种情况下，伊姆兰·汗和他的正义运动党应运而生。

在从政之前，伊姆兰·汗是一名非常成功的板球运动员。1992年率领巴基斯坦队获得世界冠军。板球是巴基斯坦的国球，他因此在全国都具有极高的知名度和亲和力，并且他身上也没有什么丑闻。2013年，伊姆兰·汗宣布创立正义运动党，当年就在选举中成为全国第三大党。2018年大选，正义运动党成为第一大党，并组阁成功，伊姆兰·汗当选为总理。

伊姆兰·汗是普什图人。普什图在巴基斯坦是少数民族，只占全国总人口11%左右。正义运动党能赢得全国选举，证明他打破了部族和地区隔阂，获得了全国性的支持。选民不在乎伊姆兰·汗是少数族裔，投票给他就是看中了他身上没有太多的旧体制包袱，希望他能够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改变国家现状，至少要惩罚那些贪污腐败的政客。

为了兑现竞选承诺，伊姆兰·汗上台之后就开始对之前的政治寡头家族进行严厉清算。2018年，前总理纳瓦兹·谢里夫被缺席判处10年监禁，只能再度流亡到英国。2019年，布托家族的前总统扎尔达里同样因为贪腐被捕。

虽然从经济和社会发展指标上看，伊姆兰·汗在总理任上业绩其实也不怎么样，更不是能够改天换地的大政治家。但是他对既得利益团体开战的勇气和决心，却在支持者当中赢得了极大好感。这也成为他们继续追随伊姆兰·汗的根本动力。

然而，面对伊姆兰·汗的清算，既得利益团体立刻又联合了起来展开反扑。布托家族和谢里夫家族率先再次结盟，与伊姆兰·汗势不两立。而巴基斯坦势力强大的军方，也在伊姆兰·汗上台后不久就与他闹僵了，于是也默许甚至暗示亲军方势力与穆盟人民党联手。

2022年4月，巴国民议会通过了针对伊姆兰·汗的不信任表决，罢免了他的总理职位。随后继任总理职位的，正是前总理纳瓦兹·谢里夫的亲弟弟夏巴兹·谢里夫。巴基斯坦的门阀统治又回来了。

伊姆兰·汗固然称不上是非常优秀的领导人，但至少是一个真正的民选领袖。他被旧门阀用密室政治手段推翻，自然引发了正义运动党支持者的强烈不满。巴基斯坦的市民和知识分子阶层也早就对多年来布托和谢里夫家族轮流坐庄非常不满。现在看到又出了一个谢里夫总理，并且还是以私相授受的方式从后门上台，更是深恶痛绝。当时巴基斯坦各大城市里都出现了长时间的大规模抗议。政府发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平息下来。

而在门阀政客们驱逐伊姆兰·汗的过程中，军方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在上台之前，伊姆兰·汗和军方也有过合作。前面说过，军方和谢里夫布托家族历史上矛盾也很深，乐得看到有新势力来挑战他们。但因为长期参与政治，巴基斯坦军方也已经成了既得利益团体。所以伊姆兰·汗上台后的大刀阔斧，除了打击谢里夫和布托家族，也扫到了军方很多人的利益。于是军方也逐渐站到了伊姆兰·汗的对立面。

而在和军方出现矛盾后，伊姆兰·汗撤换了多名高级军官，试图以此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被他解除职务的将领当中，甚至包括了三军情报局局长阿西姆·穆尼尔将军。三军情报局是巴军核心机构，传统上这是巴基斯坦文官政府不会触碰的军方禁区。在这种打破惯例的剧烈人事变动当中，伊姆兰·汗和军方的矛盾急剧爆发。多位将领开始公开反对伊姆兰·汗，甚至当时有传言说军方可能再度发动军事政变。不过大概因为是大环境不一样了，军方最后没有搞政变，而是和反对派的政客私下联合起来了。

夏巴兹·谢里夫当了总理以后，阿西姆·穆尼尔将军也很快被任命为陆军参谋长，成为巴基斯坦军方头号人物。之前还指责伊姆兰·汗是军方傀儡的门阀家族们，在夺取权力时一点都没有犹豫，和军方合作非常愉快。

被赶下台之后，伊姆兰·汗当然非常不甘心。他多次发表声明，指责反对派和军方合谋把他搞下台，宣称继任政府未经人民授权产生，合法性不足，要求尽快重新举行全国大选。为了显示自己的政治能量，逼迫对手让步，伊姆兰·汗在2022年11月开始在全国进行巡回演讲和集会。然而11月，伊姆兰·汗就遭遇刺杀，幸好只击中了他的腿部。刺客当场被抓，在审讯时，刺客声称刺杀是自己的个人行为。但伊姆兰·汗还是认定总理夏巴兹·谢里夫和军方都参加了这次刺杀阴谋，并且公开指控总理、内政部长和一名高级将领。

不管这次刺杀只是独狼行动还是有更深的阴谋，从这时候起，伊姆兰·汗都把自己和军方的矛盾彻底公开化了，并不断组织他的支持者针对军方发动抗议。最后门阀政客和军方都联合起来，和伊姆兰·汗彻底摊牌。2023年5月9号，军方派人将他逮捕投入监狱。在押送过程中，大批伊姆兰·汗的支持者试图解救他，和军方部队爆发了激烈冲突。

依靠弹劾、刺杀、逮捕，巴基斯坦既得利益当权派终于暂时控制了伊姆兰·汗，又通过各种打压和舞弊手段，让正义运动党在大选中失利。门阀家族们和军方现在可以继续将现有体制维持下去。但是伊姆兰·汗其实只是一个出口。他崛起的本质是巴基斯坦人民对几十年当权派治国失败的愤恨。在这股积怨已久的怒潮面前，这些既得利益团体越是压制，积聚的能量也就越强大。他们就是拔掉了伊姆兰·汗这个刺头，早晚也会有其他的冒出来，占据这个生态位。并且下一个伊姆兰·汗可能更加激进。也许巴基斯坦离一场大清洗已经不远了。

好，我是不讲废话的黑岛人。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感谢大家收看。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