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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点黑话64】六十年家国:叙利亚复兴党兴亡史(下)

2024年末,阿萨德政权崩溃,从1963年以来,统治叙利亚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也随之覆亡。这个曾经在阿拉伯世界拥有巨大影响的跨国政党,怀着联合“从大西洋到幼发拉底河所有阿拉伯民族”的宏大理想兴起,一度在中东影响煊赫,同时统治着叙利亚和伊拉克,到如今已近于彻底消亡。六十年春秋一梦,这段泛阿拉伯主义从梦想到实践,再到失败沉寂的历史,请让我们为观众道来。

大家好,欢迎收看第64期讲点黑话,今天我们继续讲叙利亚复兴党从兴起到覆灭的历史。

埃叙两国合并不到四年,1961年9月,部分叙利亚军队再度发动政变,解除了少量驻叙埃军的武装,宣布叙利亚重新独立,“阿联”由此解体。不过在这场政变当中,复兴党参与度不高,所以在重新独立的叙利亚里,并没有分到多少权力。实际上,虽然叙利亚复兴党虽然在政变后马上恢复公开活动,宣布重建组织,但与1958年相比已经发生了严重分裂,政治影响力因此下降了不少。但之后一年多,叙利亚政局混乱不堪,包括又发生了支持纳赛尔试图恢复阿联的未遂政变。这让复兴党内部的军事团体看到了机会,决心趁乱夺权。在他们“不批准就独走”的压力下,复兴党文职领导层也同意了。

几乎就在叙利亚复兴党决定发难的同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他们也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1963年2月8日,伊拉克的复兴党人发动军事政变,成功推翻了原来的伊拉克政府,率先上台执政。

伊拉克地区的复兴党与起源地兼长期总部所在地的叙利亚复兴党,两者关系相当微妙。复兴党主张要实现同一个阿拉伯,自己率先实践,所以理论上它是一个跨国组织,并且有着严格的上下级关系。单独一个国家内的复兴党组织都只能算地区机构,要听从总部的指挥。但复兴党总部和叙利亚分部长期就是同一批人,并且他们的注意力一直聚焦在区内部,对境外复兴党组织并没有多少兴趣。除了一些口头指导和声援,偶尔庇护几个流亡者之外,跨国合作几乎为零。所谓总部既不能向境外分支提供实质援助,也约束不了他们的行为,那这个总部头衔也就是虚名而已。

以叙利亚之外最强大的分支伊拉克复兴党为例,他们对叙利亚总部的态度一直就只是“遥尊”。就是策划和发动政变这种大事,也没想过和叙利亚方面先打个招呼。但不管怎么说,伊拉克复兴党政变成功给叙利亚复兴党打了一支强心针,增强了他们的信心,也让他们不敢再多拖,唯恐当政派受伊拉克事件刺激提前下手镇压他们。 1963年3月8日,叙利亚复兴党的军事团体,拉拢盟友发动政变,相当顺利就夺取了政权。从此复兴党名义上将在叙利亚连续统治61年之久。但这同时也是复兴党走向实质“脑死亡”的开端。

主导1963年政变的复兴党军人当时都还年轻,军中资历也不深。组织政变的核心人物萨拉赫·贾迪德只是个中校,老阿萨德当时更只有上尉军衔。所以他们还是把党内元老们请出来担任新政权的头面人物。但这时的叙利亚复兴党作为一个真正政党的根基却已经动摇了。它的文职领导人们看上去担任的最重要的党职官职,却对新军官团没有多少约束力,更不要说控制他们了。虽然这些人名义上大多是复兴党党员,在正式职务上也应该服从国家领导层的命令,但复兴党军官团在政变后就自行建立了一个“革命指挥委员会”,自己给自己授权,掌握了大部分军队和其他强力机关,形成了国中之国,党中之党。以至于当时就有很多人看出,这些人再搞一次“下克上“,彻底夺取国家大权只是早晚问题。

当时创建复兴党的主要元老,如阿弗拉克、比塔尔、胡拉尼都还在一线活跃,他们控制不住资历浅薄的复兴党军人,原因是之前的作为错误连连,不但丢光了大部分个人威信,并且还严重动摇了立党的理论基础。

他们先是支持埃叙合并,结果几年时间下来,美好的阿拉伯联合理想变成了埃及独大,严重侵害了叙利亚本地精英的利益,本身也没有捞到多少好处,党内党外都怨气冲天。反合并政变后,叙利亚复兴党主要领导人又急忙发表声明宣布支持解散阿联。这在仍然支持泛阿拉伯主义的人看来,原来他们也是“叛徒”。到了1963年政变,复兴党为了弥补自身力量不足的弱点,又再次拉拢残余的亲纳赛尔派党盟友,政变刚成功后,还一度和埃及重新”调情“,讨论是否重新恢复阿联,甚至还宣布要把伊拉克也拉进来。但立足稍稳,就马上撕破了脸,清洗了叙利亚政府和军队内部的纳赛尔派。这种反复无常对复兴党的政治声誉是致命的。

虽然1963年之后,不少事情其实是革命指挥委员会下令的。但当时外界把账基本都算在了叙利亚复兴党以及他的名义领导层头上。并且无论怎么解释,叙利亚对泛阿拉伯主义的实践显然是以惨败而告终的,这让复兴党失去了最后一点理想主义光环,既无功业,也无人望,还没有经过合法选举就占据国家高位的复兴党元老们,任何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们德不配位,恐怕连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他们只是暂时为军官团守的宝座,等着某位强人获得最后的胜利。

后来的事态发展也完全在这种预料之中。在击败了纳赛尔派最后的反扑后,1963年7月,第一位复兴党军人阿明·哈菲兹被任命为叙利亚总统。但这时文职领导人表面上还能分享一些权力,复兴党大部分基层组织也还由于惯性跟随着他们。甚至哈菲兹也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上台后与党内文职派形成了某种同盟关系。

但这种“文武两班精诚团结”的表象只维护到了1966年。当年2月21号,叙利亚复兴党内的军事强硬派再度发动政变,逮捕哈菲兹等人。从此,叙利亚复兴党政权完全由军人控制,直到灭亡为止,实际都是一个军头独裁政权。所谓的党机器只负责为军官团以及后来的阿萨德家族盖章而已。

这次政变也彻底改变了复兴党。党内元老们被一扫而光,大部分从此退出政治舞台。只有创党元老阿弗拉克仍不甘心,逃到了伊拉克。整个复兴党组织也发生了大分裂。伊拉克分支趁机独立,他们推举阿弗拉克为复兴党最高领袖,但他实际只是伊拉克复兴党支部或者说伊拉克复兴军事集团的傀儡,除了偶尔被拉出来证明伊拉克复兴党才是复兴党的正统之外,平时只能以写书自娱。而叙利亚复兴党则被胜利后的军事集团彻底清洗,此后完全失去了独立性,只能依附于军事强人。

1966年之后,复兴党外表上垄断了叙利亚的一切政治权力,但内里又完全被军人集团架空,纯粹就是摆在台面上为军事强人独揽大权制造法理依据。伊拉克也同样如此。

叙利亚和伊拉克复兴党这种模式与1949年前蒋介石的国民党政权颇有相似之处,都是以军事强人为核心,把军队作为政权的唯一基础,辅以庞大且恐怖的特务机构威吓民众。而所谓垄断一切权力的执政党,看似触角无所不在,实际在所有地方又都是摆设,毫无用处。不同之处在于,国民党逃到台湾后,因为各种内外条件机缘巧合,竟然奇迹般的被重新激活。虽然仍然完全在蒋氏父子掌控之下,但本身总算是又活了。而复兴党并没有这种机会。1966年后的复兴党,客气一点可以称为新复兴党,但也可以直接说只是一具政治僵尸而已。

不过1966年第一个在叙利亚上台的复兴党强人贾迪德运气很差。他刚执政不久就遭遇了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在这次战争中,阿拉伯国家被以色列打得一败涂地,叙利亚也丢掉了战略意义极为重要的戈兰高地。贾迪德因此威望扫地,勉强支撑了几年。1970年,哈菲斯·阿萨德发动不流血政变,逮捕了贾迪德,接管政权。叙利亚由此进入阿萨德家族时代。

老阿萨德执政了30年。在外交上,老阿萨德是一个非常精明的棋手。叙利亚的国力并不强,但他利用周边国家以及域外大国之间复杂的矛盾,在中东政治舞台上长袖善舞,获得了超出国力的影响力。虽然其间叙利亚又经历了第四次和第五次中东战争,战绩都不好,或者可以说损兵折将,却几乎一无所获。但老阿萨德在国内外的威信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依然保持了叙利亚强人的地位。

1976年开始,他指挥叙利亚介入黎巴嫩内战,之后近30年,叙利亚都对黎巴嫩保持了巨大的影响力,并借此成为中东舞台上不容忽视的一员,这是叙利亚近代以来,对外“最高光”的事迹,而老阿萨德也为自己赢得了“叙利亚雄狮”的绰号。

但在叙利亚内部,他统治了三十年又非常乏味,几乎无事可叙。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是个共和国,但人人都知道老阿萨德的名言:“我就是国家”。它是一个世俗化国家,但又没那么世俗。到了老阿萨德执政后期,他也开始迎合保守派,弱化政教分离原则,默许宗教势力向社会方方面面与渗透。小阿萨德接班后甚至更进一步。

在阿萨德时代,靠着政府补贴,大部分叙利亚民众的生活还过得去,至少温饱无虞。但经济又几乎是死水一潭。叙利亚没有多少油气资源,也始终没有建设出有国际竞争力的产业。面对快速增长的劳动力人口,只能通过故意压低生产效率,一份工分成两人三人做,避免出现超高失业率。清醒者都知道这种糊弄总有一天会糊弄不下去的。但在“岁月静好”的日子里,这种卡珊德拉式的预言,不要说阿萨德、复兴党不爱听,多数叙利亚人也不在乎。

值得一说的大事大约只有80年代初,面对以穆斯林兄弟会为代表的宗教原教旨主义在叙利亚兴起,老阿萨德断然下狠手残酷镇压,甚至不惜在一些地方打出了内战效果。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后来阿萨德父子已经相当讨好宗教保守派,但始终没有真正赢得这一阶层知识的肇因之一。以及1983年末到84年初,他弟弟里法特企图趁他患病之际抢班夺权。两兄弟在大马士革打了一场看似滑稽的海报战,实则让所有叙利亚人屏住呼吸,害怕爆发全面内战。不过获胜的老阿萨德最后宽恕了自己的弟弟,只让他出国考察,并且还把他的副总统头衔保留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法特后来主要“从商”,现在很可能是阿萨德家族最富有的人。驱逐了弟弟后,老阿萨德原打算安排长子巴塞勒接班,但巴塞勒1994年死于一次车祸。于是他召回了原来在欧洲学医的次子巴塞尔代替他的哥哥。

2000年,老阿萨德死于心脏病突发。在他死后,叙利亚议会几乎立即修改宪法,降低了总统任职最低年龄,以便巴塞尔能够顺利继位。在父亲去世一个月后,巴塞尔·阿萨德当选为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总统,成为阿拉伯世界当中第一个父子相承的共和国元首。

再之后的事情,观众们恐怕就都很清楚了。小阿萨德又坚持当了24年叙利亚总统,但最终还是成为2011年中东又一轮大动荡开始后最新一个倒台的“亡国之君”。而持续了61年的叙利亚复兴党政权以及已有63年历史的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也随之灭亡。

回顾叙利亚复兴党从上台到政权基本巩固的经过,还有一条线也决定了复兴党政权从一开始就无法真正履行自己的政治承诺,必然会向军政府化家族化统治蜕变,那就是宗派主义。

复兴党军事集团的核心人物,比如贾迪德、阿萨德,在1963年政变以前都只能算叙军中下级军官。他们发动政变时,在国内和军内既没有多少名气,实际掌握的兵力也很少。当时负责去攻占一个关键军事基地的老阿萨德就回忆说,他其实只有一小队兵力,基地守军完全有力量打败自己,但政变还是顺利成功了。再之后,无论是击败纳塞尔派的反击,还是扫荡其他所有对手,他们都赢得很轻松。这并不是复兴党军人们运气特别好,背后有着另一个决定性因素:宗教派系。

叙利亚复兴党的军事集团从秘密创建开始,大多数核心成员,如贾迪德、阿萨德,都出生于叙利亚地区的一个伊斯兰教分支派系:阿拉维派。历史上,阿拉维派长期被穆斯林主流派排斥,甚至看成异端。他们主要集中在叙利亚沿海的拉塔基亚地区。按1943年统计,当时人口大约占全国12%左右,后来也一直在10%到15%之间浮动,属于典型的少数派。但法国统治叙利亚时,对当地采取“分而治之,大小相制”的手段,在当地招募军警时故意多招收少数群体。加上阿拉维派原来普遍很贫穷,觉得当兵是很好的出路,特别积极报名,所以在军中占比很大。军队独立后,军队仍然以原法军班底作为基础,这个比例也就延续了下来,其实在1954年推翻叙利亚第一个军事独裁者希沙克利时,就是另一支少数派德鲁兹的军人带头。那时叙军中的教派问题就已经露头了。但在混乱的政局当中,没人有时间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等到复兴党军事集团成形,怀着野心到处寻找能弥补自己账面实力不足的办法,利用教派、族群身份动员就成了他们的秘密武器。1963年3月刚上台时,复兴党军事集团就在军内大肆提拔阿拉维派军官占据要职,同时招收更多阿拉维派参军。而这些同教派军人也很快回报了他们。当年7月,正是以阿拉维派军人为主力,复兴党镇压了反对他们的政变,度过了立足未稳时期的危机。之后,阿拉维派在叙军中的优势越来越强。等到66年政变时,经过反复清洗,已经基本是一家独大了。再往后,贾迪德和阿萨德斗争都能算是阿拉维派的内斗了。在阿萨德时期,阿拉维派更是占据了叙利亚军队、情报以及关键生产部门的大多数要职,实际上统治了这个国家。

但得到好处,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依赖出身族群的支持夺权、固权,那就不可能任人唯贤,只能任人唯亲。向族群回馈特权,否则就无法维持自己的基本盘。加上阿拉维派还是少数派,不要说全民平等,哪怕打折扣的对大多数人民平等也执行不了。复兴党的泛阿拉伯主义理想,从他们上台第一天开始就注定只能停留在虚假的口号上。等到这种表面是复兴党统治,实际是阿拉维派专权的局面形成,无论是贾迪德还是阿萨德,他们也不敢再回头,否则马上会被控制整个政权的阿拉维派精英集团抛弃,摔得粉身碎骨。

不仅如此,叙利亚复兴党政权以小族凌大族的本质,连推行世俗化和共和化也必定会荒板走样。因为现在社会体制的基石是公民平等、族群平等,不能允许只凭出身就独占国家核心权利,否则权力的受益人就会继续一步步缩小,直到被一小撮人垄断。叙利亚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先是阿拉维派排斥了其他人,实际垄断了国家权力。然后阿拉维派又根据与最高统治者也就是阿萨德的关系远近,按照家乡、氏族、血缘之类条件不断地划同心圆。离得阿萨德越近就越受信任,也就越有权力。到这步,所谓的复兴党政治优势彻底荡然无存。叙利亚的政治底色完全回到了中东地区传统的部族教派优先。到最后顺理成章,整个政权的核心收缩到阿萨德家族身上。叙利亚复兴党也最终蜕变成了一个家族化的宗派政权。

不久前,阿萨德政权垮台后,很多人都评价亡国之君小阿萨德如何如何昏庸。一个被广泛转载的例子说,在内战爆发后,阿萨德的一个堂弟因为一点意气之争就公开杀害了一名刚从前线奋战回来的军官,激起了极大的民愤。但小阿萨德却仍然死死包庇堂弟,导致自己也丧失了最后一点民心。这奇怪吗?其实并不奇怪。只要剥开原叙利亚政权所谓的共和制外表,就不难发现它的运作模式底层逻辑和其他许多中东君主制国家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反倒还少了传统贵族和依靠历史惯性形成的一点天然合法性以及管理内部关系约束成员底线的成文法或习惯法。小阿萨德不见得是因为“兄友弟恭”,因为血缘牵绊才不愿意严厉处置堂弟,给外界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更可能的是,正是由于内战,他的处境已经是四面楚歌,所以更不能或者说不敢再去刺激最后还能信任的支持者,他的家族。所谓“饮鸩止渴”也就是如此了。

当然,现在将要取代阿萨德家族在叙利亚掌权的新政权,看上去很可能比阿萨德政权更抵制现代性。阿萨德父子始终还要装自己坚持共和制,支持世俗化,表面上也承认各教派地位平等。但对于这些,叙利亚新政权大概都会公开“开倒车”。甚至内战是否能够就此基本停止,周边和域外强国的瓜分能不能稍有缓解,民生能不能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也都不好说。从历史经验看过上一段时间,部分叙利亚民众也许就会又开始怀念阿萨德。但如果不把叙利亚人的苦难当成自己“键政”的武器,那这种怀念只能说含着太多的苦涩与不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愿古老的叙利亚早日重获和平。

叙利亚复兴党和阿萨德家族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今天的节目也在这里结束。感谢大家收看,我是不讲废话的黑岛人,我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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